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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黑狗
 夕阳西下,天都是被烫伤一样红得异样的光。他的心中烦,犹如找不到巢的归鸟,唯有扑扇着翅膀,在暮色初渗的四野仓皇地冲撞。

 那座楼…

 没错,就是那座楼。茶的窗户嵌在棕色的楼体上,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是什么。贴着封条的楼门紧紧关闭着,像被糊桑麻纸的口鼻,从来也没见有人进出,因此也毫无声息,就那么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齐高的荒草中,远远看上去活像是一棵被伐掉枝叶、早已枯死的巨大树桩。

 “真像一座鬼楼啊!”小青站在一个矮矮的土坡上,遥望着那座楼,惊叹道。

 尽管土坡的背处,还存留着一些被冻成固体的灰色雪屑,但在那座楼所陷身的巨大荒草地中,已经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绿色,从漫漫土黄中挣扎出头角,犹如大地在发芽。

 “是啊!春天就要到了。”她的身后,阿累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呼吸了一口还带有丝丝寒意的清新空气,然后微笑着说“也许…我很快就会搬到那座楼里去定居了。”

 小青猛地转过头,惊诧地望着他。

 “下车!”一声暴的喝令,打断了她的思绪,就在回忆的瞬间,警车已经开到了那座楼的后面。荒草地被一排高的白色围墙严严地护着,如果不站在土坡上,连楼门都看不见,至于楼的后面是什么样,由于横着一条貌似荒废又偶尔还有火车驶过的铁道,人迹罕至,所以谁也不清楚。

 下了车,她才惊讶地发现,楼的后面是一片蛮大的空场,坚硬的平地上绝无一棵野草,横七竖八地停着各式各样的车辆,活像是二手车市场。车的牌号也都七八糟的,不少是外地的,但没有一个在尾巴上挂着红色的“警”字,看上去统统是再普通不过的民用车。

 就连押送自己的这辆“警车”也只是一辆再平常不过的金杯,没有丝毫的警用标示。

 她开始怀疑抓捕自己的这些人到底是不是警察?

 “快走!”身后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进了楼。

 谁也想不到,分局刑警队就设在这栋烂尾楼的一层。

 楼道里静悄悄的,洋灰地面和白色墙壁极其森冷,所有的铅灰色房门都是关闭的,好像一个个正在反复动、消化的胃。

 阿累,你在这里吗?

 “也许…我很快就会搬到那座楼里去定居了。”

 有人推开了一扇门,门对面的墙上,立刻映出棺材板一般青白的长方形光斑。

 “进去。”身后的人短促而有力地说。

 其实他不说,小青也会乖乖地走进去。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受到一种非自然力的驱使,心平气和、秩序井然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

 窗前,一张办公桌,黄桌面上放着烟盒、胶水、订书器、手机充电器,还有一个康师傅碗面的空盒子,剩了小半包的乐之饼干以及一只喝光了的矿泉水瓶,这么多废品或半废品集中在一起,这里好像是搬走很久的人家,没有一点儿人气。

 靠墙有一张上下铺都铺着凉席的高低边放着一把年代似乎很久的木背椅子。小青在上面坐了下来,正好能看到下面的一双白得发黄的人字拖。

 “站起来!”

 一声大吼,吓得小青一灵,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惶地看着那个呵斥她的警察,手铐的链子发出战栗的啷啷声。

 “队长。”那个警察对随后进来的一个瘦高个子说“这女的就是小青。”

 司马凉点了点头,看着小青,小青赶紧把头低下,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忍不住偷偷地抬了一下头,无意中与司马凉对视了一眼,钢针一样冰冷而锋利的目光刺痛了她的瞳人。她打了个寒战,连忙把头再次深深地低下。

 “叫小张来。”司马凉说。

 小张是队里的女预审员。照规矩,审讯女犯人必须有女警在场。

 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张来了,坐在桌子前,把桌上的东西用手一胡噜,空出块地方,放上记录本,冲司马凉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已经阅读过这一案件的相关资料,可以开始审讯了。

 司马凉在高低的下铺坐下。

 小张指了指靠墙的那把木背椅子,很严肃地对小青说:“你坐下。”

 小青欠着身子坐下,随时准备再马上站起来似的。

 小张翻开记录本,像气动排钉似的连续发出了几个短问:姓名、年龄、原籍、现住址…小青一一作答。

 小张虽然年轻,但是审讯经验十分丰富。小青的回答虽然声音有些低,但比较迅速,可以说得上是很配合,这足以说明她没有什么侦讯经验,属于那种进了公安局就六神无主、任凭摆布的。这样的犯罪嫌疑人审起来是比较容易的,于是小张迅速切入了主题:“昨天晚上你都做什么了?”

 “昨天晚上?”小青一愣。

 “不要想,有什么说什么。”小张不给她丝毫思考的时间。

 小青说:“我没干什么啊,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开了个故事会…”

 “别这么简单。”小张说“详细点。”

 小青定了定神,把自己到老甫家参加“恐怖座谭”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讲完了,停下来偷眼看小张有什么表示,见埋头做着笔录的小张,神情冷漠,犹如站在跑道上数着长跑运动员还有几圈没跑完的裁判,赶忙想想哪些地方说得过于简单,就再说得周全一些。但是当她发现自己说得越来越多,而小张的眉宇间竟浮起越来越浓的厌倦时,慌乱的一颗心梗了咽喉,不知不觉就沉默了下来。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阵。

 突然,小张看似随便,但又极其清晰地问了一句:“你讲的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哪儿听来的?”

 出乎她的意料,小青回答得又快又坦然:“我自己编的啊。”

 小张看了对面的司马凉一眼,接着又问:“那你从老甫家离开后,去哪儿了?”

 小青说:“我…我回家了啊。”

 这是她接受审讯以来的第一次犹豫,像直尺上的一个豁口,被敏锐的小张捕捉到了。

 “你想清楚再回答。”小张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从老甫家离开后,你直接回家去了?”

 小青闪避着她的目光:“对…对。”

 “什么对?”小张追问道“是直接回家去了吗?”

 小青咬咬嘴:“是…我是直接回家去了。”

 “很好。”小张点点头“小青,你说了这么久了,兜了好大的圈子,一直在避重就轻。不过,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把绳子往自己的脖子上越勒越紧了。具体的政策我也不给你多讲了,你坦白吧。”

 小青一愣:“坦…坦白什么啊?”

 小张手中的笔,此刻停在了距离纸面1厘米远的位置:“怎么,你不想说?”

 “我…我说什么啊?”小青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偷过东西,可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小张一声冷笑:“小青,你觉得要是偷东西那么点儿事,我们至于派那么多人抓你吗?至于给你戴上手铐吗?你是聪明人,不要装傻,自己做过什么就说什么,别兜圈子。”

 小青呆呆地,半天没有说话。

 小张也不说话,垂下头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嘴角的冷笑像标价牌一样无所谓地挂着。

 司马凉看着窗外,神情漠然,如同根本就没在这个房间里似的。

 寂静的房间里,一种无形的压力慢慢冻结成非常沉的块状物,在小青的脊椎上,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秒都加重着分量。

 “我…”小青咽了口唾沫“我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啊。”

 小张抬起头:“好吧,我给你个提示:杨薇的手机,你后来扔在哪里了?”

 “杨薇的手机?”小青一副诧异的神情“我没拿她的手机啊!”小张瞟了小青一眼,像看一只在蜘蛛网中挣扎的蛾子,既怜悯又厌恶:“小青,我们能把你带到这里,就是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心里应该清楚,你犯下的是死罪,现在坦白,还有活命的希望。说谎、抵赖都绝不会有好下场。”

 死罪?!

 犹如一脚踩空,掉进了猎人设下的陷阱,小青被吓傻了,身上仿佛被井底尖锐的木桩扎出了几十个窟窿,穿透肺腑地痛。但就在数秒之后,一种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清醒过来,呼啦一下子站起,冲着小张愤怒地喊道:“你把话说明白,我犯什么死罪了?!”

 小张吓了一大跳,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椅子腿在地面上擦出咯吱一声。接着,她醒悟过来:天啊,我在干什么啊,我居然被这个嫌疑人吓到,当着队长的面畏缩,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啊!她的脸涨得通红,怒喝一声:“小青你给我坐下!”

 “你把话说明白!”小青往前了一步“我到底犯什么死罪了?!”

 啪!一声巨响!

 司马凉狠狠地在桌面上拍了一掌。

 小青被震住了。

 “小青,这里是刑警队,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司马凉站起身,黑黢黢的脸孔像蓄雷的乌云,他指了指靠墙的椅子“你给我坐下,老老实实代你的杀人罪行,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青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肩膀上,白色连衣裙的蕾丝吊带在微微颤抖。一滴清澈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苍白的面颊,嘴里念叨着:“你们冤枉我,我没有杀人…”

 正在这时,原本安静的楼道里突然响起一片野蛮的撞击声,丁零当啷的,中间还夹杂着人的惊叫,活像考场上突然闯进了一头驴。司马凉还没琢磨出是怎么回事,门就被哐的一声撞开了,惊得他伸手去摸间的手,但手指也就此停在了冰凉的柄上。

 出现在门口的,是歪着嘴巴、横眉怒目的马笑中。

 一名气吁吁的刑警上来要抓马笑中的肩膀,另一只手呼地将他搡开,是紧跟在马笑中身后的丰奇,小伙子一脸怒气,摇晃着明晃晃的手铐,冲着楼道里拥上来的刑警们嚷嚷:“谁再敢动我们所长一下,我铐了他!”

 司马凉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子,要是真让民警把刑警给铐了,传出去可是天大的笑话,连忙喊了声“都散了”刑警们才悻悻地退去。

 马笑中本来就是个唯恐天下不的主儿,他可不在乎事态会不会闹大。只见他指着小青说:“姓司的,这姑娘,老子要带走!”

 司马凉的鼻子差点没给气歪。

 但凡读过《三国演义》的应该都知道“司马”是复姓,马笑中故意说自己姓“司”简直俗无礼到了极点。司马凉忍住怒气,冷冷地说:“马所长,我不姓司。这女的是杀害杨薇的重要犯罪嫌疑人,你不能带走她。”

 “少他妈的废话!”马笑中气急败坏地说“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说她杀了杨薇?你造谣污蔑,滥抓无辜,还大搞刑讯供,咱们到分局找局长说理去!”

 司马凉有点糊涂了:“我几时刑讯供了?”

 “你看看她手腕!”马笑中指着小青被手铐勒红的腕子“现在我就带她去验伤,你把铐子给我打开!”

 手铐一不是饰物,二不是医疗器械,把腕子勒红或出个印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要都算伤,刑警队干脆归中华慈善总会隶属算了。司马凉知道跟马笑中根本没理可讲,正发愁怎么和他掰,突然听见小青一声惊讶的轻呼:“怎么,杨薇死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司马凉和马笑中都知道,坏了!

 警察把犯罪嫌疑人缉捕到公安机关,并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罪犯只有“供认不讳”的份儿,在公安机关强化执法文明、杜绝刑讯供的今天,更恰当的比喻是:警方是庄家,犯罪嫌疑人是闲家,审讯就是斗智的赌博,无非是庄家的赢面大一点而已。而输赢的关键在于,各自的手中握有多少底牌,以及凭借底牌现场发挥的情况。如果警方证据确凿,并在适当的时机抛出,就会攻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使其认罪伏法;相反如果审讯者过早地亮出底牌,让犯罪嫌疑人知道警方所掌握的“不过如此”就会拼死抵赖,使审讯步入僵局,最终逃脱法网。这也就是小张从审讯一开始就让小青自己代、决不说明因何缉捕她的原因,希望小青在慌乱中,为自己掩饰得越多,言语出破绽的可能就越大。但是,司马凉刚才被马笑中怒,口说出了“杀害杨薇”的话。这样一来,如果小青真的是杀人凶手,就搞清了警方的侦办原因,对下一步的审讯将非常不利。

 马笑中闹到刑警队,纯粹是一时兴起。他觉得小青眼,且听她的歌声清澈动人,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觉得她不像个杀人犯。但冷静下来也知道,不能凭感情办案,尤其小青的犯罪嫌疑确实重大。

 司马凉和马笑中对视一眼,达成了默契,一起走出了屋子,来到了另外一间办公室。

 司马凉把门关上。

 狭小的房间,气氛因密闭而骤然紧张起来。马笑中恶狠狠地瞪着司马凉,司马凉的凸眼珠动也不动地回瞪着他,两个宿敌的目光有如撞击在岩石上,一刹那,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对方的粉身碎骨。

 毕竟混不过对方,司马凉清了清嗓子说:“马所长,我问个问题:这个小青,你以前是不是认识?”

 “打住。”马笑中把巴掌一竖,轻蔑地说“我知道你肠子里在窜什么——没那回事!”

 “那我就不明白了。”司马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你为什么要回护这个女人?”

 马笑中虽然理亏,但嘴极硬:“不是回护,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犯错误。你拿出人证和物证来证明小青有罪,我立马走人;可要是拿不出来,她就不过是普通的涉案人员,你给她摘了铐子,再端上杯水,好好问她话,我在旁边看着,问完了我送她回家,她住的地方也在我们派出所管辖范围内,我有责任维护她的公民权利。”

 这番话讲得义正词严、堂而皇之,听得司马凉目瞪口呆,虽然明知道这小子是扯了内当军旗,但还真驳不了他:“马所长,咱们都别动气,平平静静地来谈一谈这个案子,行不行?”

 马笑中拖过一张椅子,摊手摊脚地往上面一坐,拿出一副听下属汇报工作的派头:“你说吧。”

 司马凉强咽下一口恶气,慢慢地说:“首先,有一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杨薇确实是他杀而不是自杀,但是我得出这个结论,并不是郭小芬那个费劲的推理,而是凭一个简单的事实: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杨薇的手机。”

 马笑中一愣。

 司马凉看在眼里,暗暗得意:“既然杨薇被害前用手机给樊一帆打过电话,那么如果她是自杀,手机一定还留在房间里,不会自己消失。现在可以判断,手机里一定是留有暴凶手身份的信息,所以被凶手拿走了。”

 马笑中不点了点头。

 “我要和你达成的第二个共识是,凶手应该就在参加‘恐怖座谭’的成员之中。”司马凉说“因为小青讲的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就是她自己编出来的,这一点她刚才已经亲口承认了。一群人听了一个编出来的故事,当晚就有一个在场者按照故事中的情节被杀害,现场也有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这难道是巧合?凶手是外人的可能,恐怕连亿分之一都不到。凶手一定是在‘恐怖座谭’上听了——或者了解了这个故事之后,模仿其中的情节杀死了杨薇。”

 “我同意你说的,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参与者之中,但是我觉得小青不会是凶手。”马笑中摇了摇头“她自己讲了个故事,然后按照故事中的情节布置杀人现场,这不是摆明了自己挖坑自己跳吗?难道她生怕警方怀疑不到她?”

 “我倒觉得,这正是小青狡猾的地方,她故意制造一个对自己极端不利的现场,引起你这样的思维,使她的‘最大可能’变成‘最大不可能’。”司马凉的目光阴冷地一闪“这些在酒吧里混的小姐,社会经验非常丰富,诡计多端,笑起来像天使,狠起来像魔鬼,马所长可不要被她虚伪的表面惑住啊。”

 “我调查过了,她不是小姐,只是在酒吧里弹琴卖唱。”马笑中不客气地说“我也不是3岁小孩,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司马凉的喉结往下,接着说:“既然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参与者之中,那么只要用排除法就可以发现真凶了。一共6个人中,杨薇已死,樊一帆和老甫一直在一起,他们是晚上12点之后从老甫家的楼下打车来到青塔小区的,凭借老甫提供的发票,载过他们的出租车司机已经找到,证实无误。

 “剩下3个人中,夏可以排除。据老甫说,杨薇给自己的空房间打了个电话,发现有人接听之后——一句,我认为这十有八九是串线或拨错号码了——就匆匆赶到青塔小区去。夏吓得够戗,回家都不敢,跟老甫说好了先在他家住一宿,后来,还是因为和樊一帆吵嘴才愤然离开。离开的时间大约在晚上11点55分。从樊一帆家打车到青塔小区,再进入杨薇家的空房子,整个过程需要大约15分钟,而杨薇的被害时间是12点整,夏再怎么快也赶不到。何况他那么胖,行动速度恐怕比一般人还要慢一些。

 “剩下两个人,周宇宙和小青。说他们两个杀人,其实有一个共同的疑点:那就是他们走的时候,杨薇还没有给自己的空房子打电话,他们并不知道杨薇当晚会到那个平时很少住的空房子里去。这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出于某种原因,在离开老甫家之后,给杨薇打了个电话,杨薇恰好正在骑车赶往空房子的路上,接到电话觉得多个伴儿还可以壮胆,就约好了这个人在青塔小区见面,一起进到空房子里去,结果被杀害。”

 马笑中一拍大腿:“那就是周宇宙了,壮胆肯定要找个男人嘛!”

 “老甫和夏都说过,周宇宙和杨薇根本不,连面都没见过,很难想象他会主动打电话给杨薇,更难想象杨薇会叫他陪自己去青塔小区。”司马凉说“再说壮胆只是我的设想之一,很可能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约会原因,但是有个事实是明确的——杨薇被杀死了,也就是说,哪怕有一万个约会原因,但凶手的特征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她)有杀害杨薇的动机。真凶是谁,一下子就水落石出了。”

 他翻开马笑中提供的审讯簿:“老甫和夏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小青恨极了樊一帆,而杨薇是给樊一帆出谋划策的‘军师’,恐怕小青也一样想要她的命,所以才在昨天夜里下了杀手。而周宇宙则完全没有杀害杨薇的动机。”

 “这都是你的猜想。”马笑中的嘴角歪咧着说“人证呢?物证呢?”

 “物证我暂时没有,人证我却有一个。”司马凉慢条斯理地把周宇宙的证词讲了一遍,然后用嘲讽的目光望着马笑中说“马所长,这下子,小青的杀人嫌疑怕是抹不掉了吧!”

 马笑中呆了半晌,突然爆出一句:“周宇宙说谎!纯粹是放他妈的狗臭!”

 “马所长。”司马凉皱了皱眉头“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周宇宙怎么撒谎了?”

 “他就是撒谎!”马笑中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把椅子哗啦一声拖到办公桌前,顺手摸了张纸和笔,一面勾画着青塔小区的地形图,一面指点着对司马凉说:“现场访问情况报告是我们所里老田做的,我能一个字不落地背下来。昨天夜里,青塔小区正门的值班门卫是李夏生大爷,他是12点整与一个姓赵的老头儿交接班的,赵老头儿近几天犯青光眼,什么都看不清楚,所以只是充个门神,根本无法指认12点前什么人进入过小区。李大爷就不一样了,他的眼神儿是出了名的好使,他说12点以后到警察赶来这段时间,进入小区的只有樊一帆和老甫——更重要的是,12点以后,没有人从正门走出小区。

 “小区里的小饭馆老板娘李丹红能证明李大爷的话。那晚12点之后小饭馆打烊,她就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一边乘凉一边择菜。”马笑中在纸上画了个“丅”说“这一横是住宅区,这一竖是从正门到住宅区的南北向通道,那个小饭馆你也看见了,恰好处在横竖叉点的旁边,打个比方,等于在一个玄关的侧面。也就是说,任何人只要想从正门出入,不被李丹红看见是不可能的。李丹红也说,警察来之前,只看到樊一帆和老甫往小区里面走,此后没有人走出小区。

 “整个小区还有一个小门,是个尖头的铁栅栏门,正对着发生命案的6号楼的南门,如果凶手作案之后从这个门出去,倒是能避开李丹红和李夏生的眼睛。问题在于,这个铁栅栏门一直是紧锁的,锁都生了锈,用钥匙都打不开;想从铁栅栏之间的空当钻出去,我们也试验过了,即便是最苗条的女警也办不到。

 “所以,那个周宇宙现在要是站在我跟前,我肯定给他一大嘴巴!”马笑中忍不住把巴掌呼地一抡,吓得司马凉脖子一缩“我要问问这个王八蛋,他说亲眼看见小青在夜里12点之前走进了青塔小区,OK,那么小青12点之后是怎么走出小区的呢?!他要是敢说小青是在其他楼里藏着,等到警察今早解后才溜出小区的,我就再朝脸上给他一脚,踢烂他的臭嘴!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小青是今天凌晨零点30分左右回家的,有3个室友可以给她作证。”

 王八蛋、臭嘴…分明是指桑骂槐,司马凉也不生气,成竹在笑一声:“这个问题我早就想明白了,不然我也不会兴师动众地去抓人了。小青跟那个叫张伟的记者的路径一样,张伟怎么来到青塔小区的,小青就是怎么走的…”

 好像天灵盖上被人擂了一拳,马笑中有点发蒙:“你是说——”

 “她肯定是顺着草坡爬到望月园里逃走的。”司马凉说完,然后把后脊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

 走出刑警队的大楼,丰奇去取车,马笑中瞪着自己映在地上的那道有点发蓝的影子,呆呆地一动不动。丰奇把车开到他面前,请他上车,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挥挥手说:“你先回,你先回。”

 跟了他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丰奇也不敢多问,开车先回所里了。

 马笑中慢慢地走出院子,绕过白色围墙,顺着锈迹斑斑的铁道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夕阳西下,天都是被烫伤一样红得异样的光。他的心中烦,犹如找不到巢的归鸟,唯有扑扇着翅膀,在暮色初渗的四野仓皇地冲撞。

 眼前出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石桥。桥头站着一条很肥大的黑狗,瘦瘦的脸孔,凶恶地瞪着他,吐出红红的舌头。不知怎么的,马笑中越看那条狗越觉得像司马凉,从地上抓起块石头丢过去,石头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曲线,黑狗目测了一下,估计打不到自己,所以很沉着地纹丝不动。见石头落在了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它冲马笑中汪汪大叫了两声,很得意地摇起尾巴来。

 士可杀不可辱!马笑中然大怒,拎起子,扑将过去,黑狗见他杀气腾腾,飞快地跑掉了。

 矮胖子追不上黑狗,累得呼哧带,在一个草堆里坐下休息。兜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法制时报》的,想是郭小芬打来的,心中顿时浮起一丝希望,连忙接听。

 “笑中,你那边怎么样?”手机里传来郭小芬的声音。

 “不怎么样。”马笑中很干脆地说“本所长遇到难题了。”

 “哦?”郭小芬有些惊讶“什么难题?”

 马笑中就把小青被捕、自己闯进刑警队,和司马凉谈案子,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给郭小芬讲了一遍,一边讲一边烦躁地用鞋跟磕着地面,讲完的时候,地面上竟出现了一个深达寸许的坑。

 “用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手机,推理杨薇是被凶杀的,确实比我要高明得多。司马凉怎么突然变精明了?”郭小芬说“但是小青是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司马凉跟你说的那些案情分析,虽然有不少猜测的成分,但总的来说也合情合理——你到底发的什么愁啊?”

 “合情合理个狗!”马笑中突然吼了一嗓子,声音大得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然后他就后悔了“小郭,对不住,我心情不好,很不好。”

 郭小芬沉默了片刻,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老实话。”

 马笑中接着用鞋跟磕那个坑:“照司马凉这么一分析,小青不就死定了?”

 “未必。”郭小芬说“他目前只有一个周宇宙做人证,缺少有力的物证,上了法庭也定不了小青的罪。”

 “那也会把小青暂时拘留的啊。”马笑中嘟囔了一句。

 “这是肯定的了。”

 马笑中长叹一声:“唉…看守所的滋味,你是不知道,不好受着呢。”

 “简直是废话!”郭小芬说“看守所又不是五星级饭店…怎么回事?你好像很关心小青啊?喂,笑中,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女孩子了吧?她长得很漂亮吗?”

 “得得得!”马笑中说“你们这些人,思想不健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她就觉得眼,可是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就是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

 郭小芬小心翼翼地说:“她…长得像陈丹?”

 “瞧你说的,要是像陈丹我能想不起来?”马笑中说“我想得脑仁疼,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她没有杀人…算了,我看我也救不了她。她今晚肯定要被送到看守所去了。”

 放下电话,郭小芬看了看窗外:尚未消解的暑气,像笼屉上的蒸汽一样裹挟着大街,因为下班高峰而骤然增大的车,犹如半透明的过桥米线倒进了汤碗,刚刚点亮的街灯,仿佛溅起的油点,闪烁着狼狈的光。马笑中说得没错,时间已经很晚了,恐怕难以阻挡小青要进看守所的命运了。

 心里,有点不安。

 系列命案侦破后,专案组的成员们就像漫漫长途上的旅人,天各一方了。但郭小芬一直惦念着曾经夜夜奋战在一起的那些朋友,一想到他们——除了那个可恨的呼延云以外——她就感到格外的亲切,那种感觉好似想起了童年曾经打过架的小伙伴,有点忧郁,有点矛盾,但总归还是亲切。虽然她没见过小青,更不了解马笑中为什么要维护小青,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立刻就和马笑中站在一边了,不希望小青是凶手,更不希望小青被关进看守所。这种“不希望”恰似从杯沿袅袅浮起的一缕茶芳,说不出形状,但却清晰地存在。

 “没事吧?”一个名叫黎樱的同事见她面色凝重,问道。

 郭小芬办公桌上的电话坏了,正想去隔壁的摄影部找黎樱,商量下班后一起去逛逛晨曦百货,顺便给马笑中打个电话。她苦笑了一下:“没什么事。”

 “没事还不赶紧回座位收拾一下,马上出发了。”黎樱催她。

 “嗯。”郭小芬一面答应着,一面往采编平台走去。快走到自己座位的时候,不大吃一惊:张伟竟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看她刚刚写完的一篇稿子——串岗,并偷窥同事的工作,这是职场中的大忌!郭小芬粉盈盈的脸蛋顿时涨得通红,厉声喝道:“张伟!你给我站起来!”

 平台上的许多同事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把探照灯一样的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

 张伟居然一动不动。

 郭小芬冲上前来要拽他的胳膊,但指尖在距离他袖子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

 瞳孔暴张,几近迸裂,目光中充震惊。

 半张着嘴,厚厚的下嘴愚蠢地耷拉着。

 电脑屏幕的光照在他呆滞的脸上,像是用蜡封了一般,泛着恐怖的青光…

 “张伟,张伟!”郭小芬推推他的肩膀。

 蜡像终于动了一下,嗓子眼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郭小芬见他活过来了,总算松了一口气“你到底怎么了?”

 张伟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右手的食指指向电脑屏幕:“你写的…是真的吗?”

 郭小芬看了看自己的电脑屏幕,是根据上午采集到的信息写的一篇稿子。这篇稿子她暂时还不打算发表,但是作为记者,应该在采访后的第一时间尽快将稿子写出来,作为资料留存,以备将来使用,这是良好的职业习惯。

 “是真的啊。”郭小芬说。

 “那个…”张伟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我…我也听到了。”

 郭小芬有点糊涂:“你也听到什么了?”

 “镜子…镜子杀人的故事。”

 “啊?”郭小芬不惊叫一声,刚刚坐下的同事们又都站了起来,往她这边看。

 郭小芬顾不上那许多,焦急地问:“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晚…案发前不久。”

 “你也参加‘恐怖座谭’了?”

 “没有…我是在距望月园不远的叠翠小区里听到这个故事的。”张伟使劲定了定神,说“说起来我还是代替你去的呢。有个叫蔻子的女孩和咱们记者部主任是朋友,她是个侦探小说,想听你讲侦破系列命案的经过,记者部主任见你还没回来,就让我去了。蔻子约我在叠翠小区的一个住所里见面,那地方好像是她朋友的家。好几个人坐在一起瞎聊,不知怎么说起镜子来,蔻子就讲了镜子杀人的故事,和你记录的这个一模一样,当时我听着就觉得瘆得慌…青塔小区的凶杀案现场竟和这个故事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郭小芬问:“蔻子说她讲的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了吗?”

 “她说是从小青那里听说的。叠翠小区那些人好像大多也知道樊一帆和杨薇,而且相当讨厌她们。”

 郭小芬又问:“后来你和蔻子他们就去望月园玩儿了?”

 “对。”张伟点点头“玩捉藏。”

 捉藏…

 郭小芬一阵目眩,这个本来就诡异至极的案子,骤然间变得更加复杂了。

 不过,对小青而言,张伟讲述的这一切犹如打开手铐的钥匙。

 司马凉是用排除法推理小青是凶手的,前提是只有“恐怖座谭”的人听到了小青的故事。但是按照张伟所讲,昨天晚上听了镜子杀人故事的,并不仅仅是参加“恐怖座谭”的人,还有叠翠小区的一群人等——这些人不仅也“相当讨厌”樊一帆和杨薇,而且在发生命案前后的时间里,居然就在与青塔小区有“一坡之隔”的望月园里玩捉藏,那么统统要被列入犯罪嫌疑人:周宇宙作证说小青当晚进过青塔小区,只是一面之词,没有物证;而且,如果说小青是杀人后爬上草坡从望月园逃走的,那么在望月园玩捉藏的一群人,利用躲藏的时间下坡杀人,再上坡若无其事地接着玩游戏,可能岂不是要大得多?

 她立刻拨通了马笑中的电话:“笑中,你在哪儿?”

 马笑中依然坐在那个草堆里:“我没动窝,怎么了?”

 “小青可能有救。”

 “啊?”马笑中一下跳了起来,由于蹿得太猛的缘故,凸起的小肚子居然往下颠了颠“怎么有救?你快说!”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你马上去刑警队,先不要让他们送小青去看守所,我马上就过去。”郭小芬说完挂上电话,拉起张伟就往楼下跑:“快点,带我去蔻子家。”

 马笑中把手机收好,拍拍股上的土,很高兴地沿着铁道往回走。打算去刑警队来他个英雄救美。

 走出很远,突然感到,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踪着。他猛地转过身,苍茫的暮色中,隐约可见那条黑狗藏身在一蓬衰草的后面,神情阴郁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放出冰冷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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