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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05章 医生的焦虑
  当我们觉得一团看不见的、但是浓密而沉重的雾进入膛,把那里的一切都紧紧地裹起来,向中间挤的时候,该把这种感觉称做什么呢?懊丧?压抑?在这种时刻,我们只感觉到这团雾的收缩、凝聚,一时间甚至闹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这就是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巡诊结束后跟东佐娃一起下楼梯时的感觉。她心里很难受。

 在这种情况下,听一听再分析一下是有好处的:这一切都是由于什么?然后采取相应的措施。

 原来她是在为妈妈担心。放科的3个主治医生私下里提到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时管她叫妈妈。就年龄来说,她可以做她们的妈妈,因为她们都还不满月岁,而她已接近50。此外,还由于她在工作上对她们的热心培养:她严于律己,一丝不苟到近乎求全责备的程度,并希望3个“女儿”也都能具有这种一丝不苟和求全责备的精神;她是精通爱克斯光片诊断和爱克斯光放治疗的屈指可数的专家之一,不顾时代的趋向和知识范围的精细分划,一心要她手下的主治医生也能把握两者。她没有留一手,没有什么不传授给她们的秘密。当薇拉-汉加尔特时而在这一方面时而在那一方面表现出比她思想更活跃、感觉更敏锐的时候“妈妈”尤为高兴。薇拉从离开医学院校门到现在,已在她指导下工作8年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全部力量——把哀求救助的人从死神的怀抱里夺回来的力量,统统来自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

 鲁萨诺夫这个人会给“妈妈”招来极大的麻烦。得动动脑子,豁出脑袋可不行。

 咳,要是只鲁萨诺夫一个人,倒也没什么!任何一个居心叵测的病人都有可能这样做。要知道,猎狗一旦被呼唤就会趴不住,必往前冲。这不是水上的波纹,而是记忆里的犁沟。它可能被后来撒上的沙子填平,但只要别人再喊一声,哪怕喊的是酒后狂言:“打医生!”或者“打工程师!”——子已经握在手里了。

 乌云虽然已经飘走,但这里那里还残留着团团疑云。就在不久前,国家安全部的一名司机因胃部出现肿瘤住在她们医院里。他属于外科的病人,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本来跟他毫不相干,但是有一次她值夜班,晚间巡诊的时候,此人诉说他睡不着觉。她给他开了淇梦拉,可是,当她从护士那里得知,这种药只有小包了,就说:“一次给他两包好了!”病人把药收下了,毅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甚至没有注意他那异样的眼神。这事她本来是不会知道的,但医院里的一个女化验员跟这个司机是邻居,到病房里去探望过他。神情紧张的化验员跑来告诉蔽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司机没把那药粉服下去(为什么一次开两包?),他一夜没睡。而现在他又盘问化验员:“为什么她姓汉加尔特?你把她的情况详细谈谈。她想毒死我。对这个女人可得研究研究。”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等了好几个星期,准备接客研奔。在这几个星期里,她可要毫不懈怠、准确无误、甚至精神振奋地作出诊断,毫厘不差地开出药量,用眼神和微笑去鼓励落进这个声名狼藉的癌圈子里的病人,随时担心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投来这样的目光:“你不是下毒的凶手吧?”

 今天巡诊时还有一件事使她特别难受: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病人中治疗效果最明显的一个,不知为什么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对待他非常亲切,可恰恰是他向“妈妈”提出了那样的问题,怀疑她存心不良,拿他作试验。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离开巡诊病房的时候也心情沉郁,她也想起一桩不愉快的事情。那件事是跟最爱闹事的女人波林娜叶-沃奇科娃有关。有病的倒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儿子,可她陪着儿子住院。给她儿子做了手术,切除一个体内肿瘤。那天她在走廊里着主刀大夫,要求把儿子的肿瘤给她一小块。假若她碰上的不是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说不定她真的会到手。而她下一步的打算是,把这块东西送到别的医院去,在那里检验诊断是否正确,要是与东佐娃作出的最初诊断不符,她就勒索钱财或者向法院起诉。

 这样的事在她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里都不是只有一件。

 此时,巡诊结束之后,她们便去把当着病人的面不便说的话说完,并作出会诊决定。

 13号楼的房子不够用,为放科医生们连一间小房间也腾不出来。她们既不能待在“伽马炮”操作室,也不能待在12万和对万伏特的长焦距爱克斯光照室。爱克斯光片诊断室里虽然有地方,但那里太暗。因此,她们把处理日常事务、写病历和其他档案材料的桌子放在短焦距爱克斯光器械室——似乎她们在经年累月的工作中与令人恶心的爱克斯光空气及其异味、异热接触得还嫌太少。

 她们来到这里,在这张没有抽屉、做工糙的长桌子旁并排坐了下来。滚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在翻阅住院病人的病历,包括女病人的和男病人的,把她自己能够处理的和需要跟大家一起研究的分开。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闷闷不乐地望着面前的桌子,下微微撅出,手中的铅笔轻轻地敲着桌面。

 我拉-科尔尼利耶夫娜不时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她,但始终没下决心去谈鲁萨诺夫、科斯托格洛托夫以及医生们的共同遭遇,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没有必要多说,而要说的话倒有可能说得不太中肯、不够婉转,不仅不能给人以安慰,反而会触到痛处。

 终于,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说道:

 “最令人恼火的是我们无能为力,不是吗?!”(这可能指今天察看过的许多病人。)她又用铅笔敲了几下。“而事实上哪儿也没出差错。”(这可能指阿佐夫金和穆尔萨利莫夫)“诊断时我们曾有过动摇,但治疗是对头的。我们也不能采用较小的剂量。我们的事都被那只桶给毁了。

 原来如此!她想到的是西布加托夫!是的,常常会遇到这样难以收到治疗效果的病症:你消耗的是3倍创造的精力,而要拯救一个人的生命却无能为力。西布加托夫最初被放在担架上抬来的时候,爱克斯光片子显示出整个骰骨几乎都已彻底破坏了。之所以难以确诊,是因为最初认为是骨瘤,甚至清教过一位教授,而后来才逐步清楚是巨细胞肿瘤,骨头里已出现化现象,整个能骨被一种胶冻样组织所取代。然而,治疗是对头的。

 能骨不能出,不能锯掉——这是牢记在脑子里最根本的一条。只能用爱克斯光照,而且必须一开始就照量大——小了无济于事。西布加托夫果然好起来了!能骨巩固了。他的病虽已痊愈,但由于线量大的原因,周围的组织都变得极度感,很容易形成新的恶肿瘤。因此,他被桶撞倒以后,身上就突然出现营养溃疡。如今,他的血和组织都已不能接受爱克斯光照,而新的肿瘤来势凶猛,又没有办法消灭它,只能加以抑制。

 对医生来说,这时便会意识到无能为力,意识到治疗方法很不完善,而对心灵来说,产生的是一种惋惜,一种最普通的惋惜之情;这个忧郁的按超人西布加托夫,是那么温顺、有礼貌,从不忘记别人对他的好处,可是我们为他所能做到的却仅仅是延长他的苦痛。

 今天早晨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曾专为这方面的事情把东佐娃叫去:为了加快位的周转,凡是最终没有好转希望的疑难病人,一律让他们出院。对此,东佐娃也是同意的,因为楼下候诊前厅里经常有人坐在那里等候位,甚至一等就是几昼夜,而各区肿瘤防治站也不断要求允许他们把病人转来。在原则上她表示同意,可这一原则最明显不过地适用于西布加托夫,而不是别人,要让西布加托夫马上就出院,她怎么也做不到。为了挽救这一块人的能骨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实在是太多了,现在怎么也不愿向一种简单的理性推论让步,甚至不忍放弃无效措施的简单重复,而是抱着最终失算的是死神而不是医生这种渺茫的希望。为了西布加托夫,东佐娃甚至改变了学术研究的方向:她深入钻研骨科病理学,仅仅出于拯救西布加托夫这一强烈愿望。也许,在候诊室里坐等的病人更需要治疗,可是要把西布加托夫打发走她是做不到的,她宁愿在院长面前千方百计地耍花招。

 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还竭力主张不要让濒临死亡的病人待在医院里。应当尽可能让他们死在院外,这也能提高位周转率,对留下的病人可以减少心理压力,统计数字也会显得好看一些,因为他们离开医院不是由于死亡,而只是由于“病情恶化”

 今天让阿佐夫金出院就属于这一类。他的病历,几个月来已经变成厚厚的一本了,那粘结起来的一页页糙的土黄纸张还带着灰白色的木质纤维,经常挂住笔尖,上面写着许多紫的和蓝色的数据与诊断意见。透过这本粘起来的病历,两个医生都看到这个疼得汗律选的城市少年缩成一团坐在上的样子,但是,柔和的声音轻轻念出来的数字比法庭上雷霆万钧的判决还无情,谁也无法申诉。这里记载着2.6万个照单位,其中包括最近一个疗程的5.2万个,合成雌酚50针;7次输血,可是白血球仍然只有34皿,红血漆…癌细胞的扩散有如坦克突破防线,已经波及腔纵隔,出现在肺叶上,锁骨上方也有了淋巴结,而机体已无法作出阻止它们的任何反应。

 两位医生继续在翻阅病历,把积下来的几份接着填写,而那位护士——爱克斯光技术员此时仍在给门诊病人做放治疗。这会儿她把一个穿蓝色连彩裙的4岁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带了进来。小女孩脸上有一些红色的血管瘤,它们还很小,还不是恶的,但应当进行照治疗,以免它们继续发展和转化。这小姑娘自己没当回事儿,殊不知自己那小小的嘴上也许已被死神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她不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已经不害怕了,像小鸟儿似的卿卿喳喳,喜欢去摸仪器上镀镍的零件,对那个亮晶晶的世界很感兴趣。给她照一次的时间总共只有3分钟,可这3分钟她怎么也不肯一动不动地坐在对准患处的狭长照管下面。她不停地转来转去,偏离方向,爱克斯光技术员不耐烦地关掉电源,一再把照管重新对准她。母亲拿着一个玩具吸引小女孩的注意力,还答应给她许多其他礼物,只要她这会儿乖乖地坐着。随后进来一个面愁容的老妇人,她好半天才解下头巾,去上衣。接着是从住院部来的一个穿灰色病号服的女人,她脚掌上长着一个小球似的有肿瘤——这东西只不过是由于被鞋里的钉子扎了一下引起的。此人同护士有说有笑,根本没有料到这个直径只有一厘米的区区小球,竟是恶肿瘤之王——恶黑色素瘤,不知为什么医生们就是不肯给她切除。

 两位医生难免也要为这些病人分心,看看她们的病情,给护士出出主意,就这样,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该去给鲁萨诺夫注恩比兴的时间已经过了,她马上把有意下来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那份病历放到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面前。

 “在进院时处于被严重耽误的状态下,居然取得这样大有希望的良好开端,”她说。“可惜这个人太固执。但愿他不会真的拒绝治疗。”

 “那就让他试试看!”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轻轻敲了一下桌子。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病跟阿佐夫金的那种病是一样的,但是疗效明显,变得大有希望,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敢拒绝治疗!

 “在您面前,他是不敢,”汉加尔特当即表示同意。“可我没有把握能拗得过他。要么,把他叫来跟您谈谈?”她在剔除指甲里粘着的一点尘垢。“我跟他的关系搞得相当别扭…总也无法用严厉的口吻跟他讲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们之间的别扭还是从初次见面的时候开始的。

 那是在1月份的一个阴暗的日子里,雨下得很大。汉加尔特作为医院夜间值班医生接了班。晚上快到9点钟的时候,楼下的一个胖女人——身体健壮的护理员来向她诉苦:

 “大夫,那里有一个病人在胡闹。我一个人拿他没办法。这怎么行,要是不采取措施,简直就会骑到我们的头上。”

 我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走出去,看见宽大楼梯底下靠近上了锁的护士长小屋的门口,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直接躺在地板上,这人脚上穿的是靴子,身上是泛出棕红色的士兵大衣,一项普通的护耳棉帽虽然有点小但还是绷在脑袋上。他把一只行李袋枕在头下,给人总的印象是他准备在这儿过夜。两腿秀丽、穿一双高跟鞋的汉加尔特(她在衣着方面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的)走到他跟前,威严地看了一眼,企图通过眼神使他感到羞愧,迫使他站起来,然而,那人虽然看见了她,却依然不在乎,动也不动,甚至好像微微闭上了眼睛。

 “您是什么人?”她问。

 “一个人呗,”他声音不高、无所谓似地回答。

 “您有到我们这里住院的许可证吗?”

 “有!”

 “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今天。”

 从他两侧地板上的水迹来看,毫无疑问,他的军大衣全透了,而且靴子和行李袋也同样如此。

 “但是躺在这里不行。我们…这里不允许。何况这里也不方便…”

 “方——便,”他懒洋洋地应道。“我,在自己的祖国,还会不好意思见谁呢?”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不知所措了。她感觉到不能对他喝叱,命令他起来,况且他也不听你的。

 她回头朝前厅那边看了一下,那里白天总是挤探望病号和候诊的人;3张长椅是供家属会见病人坐的;而夜里医院关门以后,外地来的重病号如果没地方住,就留在那里。此时,前厅里只放着两张长椅,其中的一张上已经躺着一个老太婆,另一张上被一个系花头巾的乌兹别克少妇放着一个孩子,她自己坐在旁边。

 前厅里倒是允许躺在地板上,可是那里的地板被踩得很脏。

 而要进到这里来,必须穿病号服或白大褂才行。

 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又看了看这个野的病人,他那瘦削的脸上只有失去生趣的淡漠表情。

 “您在城里一个人也没有吗?”

 “没有。”

 “您没到旅馆去试试吗?”

 “试过了,”他已经疲于回答了。

 “这儿有5家旅馆。”

 “可他们连听都不愿意听,”他闭上了眼睛,表示谈话到此结束。

 “要是早一点就好了!”汉加尔特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们有些护理员的家可以让病人过夜,收费也不贵。”

 他依然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他说哪怕是一个星期也打算躺在这里!”值班的护理员气鼓鼓地诉说。‘躺着当道!说什么直到给他位为止!瞧,你这无赖!起来,别胡闹!这地方是消过毒的!”护理员近他。

 “可为什么只有两张长椅?”汉加尔特感到奇怪。“本来好像还有一张。”

 “还有一张被搬到那边去了,”护理员向玻璃门外指了一下。

 对了,对了,有一张长椅,在这道门外边——被搬到器械室门外的走廊上了,好让白天来接受门诊照的病人等候时坐。

 颓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吩咐护理员把那道走廊门打开,对病人则说:

 “起来吧,我给您安置个比较合适的地方。”

 他看了她一眼,一时不太相信。然后忍着难耐的疼痛和痛楚的动从地上爬起来。看得出,每一个动作和躯干的转动都使他感到困难。站起来的时候,他没把行李袋抓在手里,而现在要弯去取他又疼痛难忍。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轻巧地俯下身去,白净的手提起他那透了的不干净的行李袋递给他。

 “谢谢,”他出一丝苦笑。“我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迹。

 “您淋过雨吧?”她注视着他,愈来愈同情。“那边走廊里暖_和,您把大衣了。您是不是冷得直抖?发烧吗?”他的额头整个被那顶拉得很低、聋拉着两只皮耳朵的黑色破棉帽盖住了,所以她的手指不是放到他的额上,而是贴向了他的脸腮。

 一摸就会知道,他发烧了。

 “您通常吃什么药呢?”

 他似乎以另外一种眼光看她,不再那么极其冷淡了。

 “安乃近。”

 “您还有吗?”

 “没有。”

 “要不要给您拿点安眠药来?”

 “如果可以的话。”

 “对了!”她猛然想起。“您把住院许可证拿出来看看!”

 不知他是冷冷一笑,还是仅仅由于疼痛而牵动了嘴

 “没有那张纸——就得淋雨?”

 他解开军大衣的钮子,从出来的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住院许可证,果然,是当天上午门诊部开的。她看了以后,发现这个病人应归她管,属于放科的。她拿着许可证转身去取安眠药:

 “我马上就会拿来。您先去躺下吧。”

 “等一等,等一等!”他仿佛醒了过来。“把那张纸还给我!我们了解这些手段广

 “可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她回过头来,委屈地问道。“难道您不相信我?”

 他踌躇地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

 “凭什么我要相信您?我跟您也没用同一只饭盆喝过汤….,,

 说完就朝躺的地方走去。

 她生气了,自己没回到他那里去,而是让护理员把安眠药和许可证交给他,许可证的上方写上了“让。”字样,还划了一道杠,打了惊叹号。

 只是在夜间她才从他身旁走过。他睡着了。长椅微微弯曲的椅背与同样弯曲的座位相接,形成一道浅槽,对这个人来说,睡在上面很方便,不会摔下来。他已把淋的军大衣了,但还是把它盖在身上:一侧衣襟盖着两腿,另一侧盖着肩膀。一双破靴子挂在长椅的一端。靴面无一处完好,用黑的和红的皮革边料补了又补。靴底的前面和后跟都打着马蹄铁。

 第二天早晨,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又跟护士长打了招呼,所以护士长就把他安置在二楼扶梯的平台上。

 诚然,从那头一天以后,科斯托格洛托夫没有再使她难堪过。他彬彬有礼,以城市人的通常语言跟她谈话,总是主动先打招呼,甚至还出友好的微笑。但是总给人留下一种感觉:他会突然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

 果然不出所料,前天她叫他来做血型试验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一支空的注器,打算从他的静脉中点血,可他把已经卷起的袖子又放了下来,语气坚决地说: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我感到很遗憾,请您想想别的办法吧,这试验就不必做了。”

 “这是为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

 “我的血已经被喝了不少,我不想再给了。谁的血多,就让谁给吧。”

 “可您怎么不害臊?算什么男子汉!”她带着女所固有的那种嘲笑意味瞥了他一眼,这种表情男人是顶不住的。

 “验完了血有什么用?”

 “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给您输血。”

 “给我?输血?得了吧!我要别人的血干吗?我不想要别人的血,自己的血一滴也不给。血型您可以记下来,在前线验过,我记得。”

 不管她怎么劝说,他也不肯让步,总是找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理由来加以拒绝。他深信,这一切都是多此一举。

 最后,她简直气急了:

 “您把我置于一种相当愚蠢和可笑的地位。我最后一次请求您。”

 不消说,从她这方面来说,这是失策和屈辱,——何必去求他呢?

 而他马上把胳臂袒出来,向她伸过去:

 “只是为了您——3毫升好了,请吧。”

 由于她在他面前总是不知所措,有一次还发生过一个令人尴尬的曲。科斯托格洛托夫说:

 “可您不像耳曼女子。您大概是跟丈夫姓吧?”

 “是的,”她口而出。

 她为什么这样回答呢?在那一瞬间,不这样回答就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他没再问什么。

 其实“汉加尔特”是她父亲、祖父的姓。他们是俄罗斯化了的耳曼人。

 能怎么回答呢?说“我还没出嫁”?说“我从来没结过婚”?

 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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