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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忘却一个曾深爱的人,叫那寂寞芳华都化作无缘。

 宝靖八年,七月十六。心远收拾好衣单行李,告别全寺上下,外出云游。如恒帮他挑着行担,送出山门。

 “为师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心远望山间水,感叹道“你悟性极高,多闻博记,是我佛门不世出之才。然则…”

 如恒神色平静,淡淡地道:“师父多虑。弟子已了悟生死,勘破世情,一心修道。师父只管安心他去。”

 心远凝视他的双眼,点头道:“善哉,善哉。为师去了,好自为之。”

 行了不到半,心远穿过一个竹林。风过,龙声声,宛如天籁。他沉浸在天地祥和的气氛中,放下行李,寻一净处盘腿打坐。

 “心远?”

 心远睁开双目,竹林剪出一个美丽的倩影,似曾相识。她身旁薄而削长的刀片,衬着冷至冰点的眼神,透出惊人杀气。

 “阿弥陀佛,老衲正是心远。”他微一蹙眉,依然平心静气。

 “好得很!”

 她当即动手。刀影似一道清风,瞬息吹至面前。心远双手一,刀如纸片,险些被他拗断。这老和尚武功还是如此了得。她偏不信。自一年前踏出无寺后,她落江湖,成为一个杀手,她的刀,真正开始嗜血。

 她手腕一抖,刀声呜咽,似冤魂哭泣。心远不由一颤,听出这刀声已大不相同,有三分恨、三分狠、三分孤绝,更渗透了无数江湖人绝望的息。她的怨气,和刀上的怨气,让刀意凌厉到彻底。

 她已没有家。秋盛天在得知她犯下的罪行后,以身谢罪,自愿征讨西域诸国,不幸遇上大雪崩,尸骨无存。消息传来时秋莹碧正在酒楼上吃,一口咬下去,仿佛啃着亡父的骨,舌尖上都是苦味。是她害死了亲爹,秋莹碧默默地想,从此只剩她一个人了,没有人怜惜。

 刀尖一点,她抹去亡父的影子,肃杀的刀光顿将心远席卷在内。心远忽地一动不动,安详地犹如一尊佛像,他愿入地狱,消解这刀上沉重的孽缘。

 等闲刀却容不得后悔,笔直入和尚的心。他不避不让不还手,令她的眉悚然挑起,难道她错了?

 “善哉,善哉。”心远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心口“施主的怨气可消尽了?”

 她眼里的恨,让他回到了三十年前,欠下的,此刻算是还尽了么?那同样含怨的一双眼,三十年来久久不曾阖上,睁在他的心底。几番尘世间的走还留,他已知自己终不能究极天道佛理,终参不透这娑婆世界,可惜,可惜啊。

 她咬,这和尚阻了她大好姻缘,本该恨极。只是那甘愿受死的平静,蕴藉了无数力量,她忽然提不起恨。同样是人,这眉梢眼角,为何就能拒绝情爱。而她,为何就放不下,忘不掉呢。

 和尚的血薄而出,暖暖的,在触及凡尘后变黑变硬,成为死物。死亡如此容易,心远静看生命流逝,没有任何不安。这副躯壳,早想弃了,借她的手了断罢。惟独,放心不下的仍是如恒。灵台最后的清明时分,他暗自祷告,爱徒莫要和他走上同样的路。

 心远的尸体上,飘落一株盛开的血牡丹。

 十年后。世间人已不再熟悉秋莹碧这个名字,但牡丹杀手的名号却响彻武林。传闻她从不杀女人,却恨极男子,尤其是和尚,必将杀之而后快。

 龙佑三年,因燕王家将失银案引发天下大,江湖诸多门派及四大王府俱被牵连其中。当时涉及叛的更有江湖上最厉害的六大杀手:失魂、伤情、牡丹、芙蓉、红衣、小童,武林人士遂组成“江湖盟”,协同官府追杀此六人。

 九月十九,以四十七条人命作为垫脚石“牡丹”秋莹碧与“芙蓉”蓝飒儿冲出了江湖盟在青螺山所设的重重陷阱,身心皆疲。在碧晟湖边的隐秘小屋休息了两,两人缓过气,隐退或复仇,成为必须面对的选择。

 只是那夜,来得不寻常。天早早地黑了,林间的鸟傍晚便没了踪迹,四周静谧得使人窒息。蓝飒儿换好伤口的药,提了一桶清水往小屋走,却蓦地里看到一个人。

 那个身影来得悄无声息,似乎从坟墓里、从虚无中走来,飘渺不切实际。她讶然警觉时,来人已离她不到一丈。动手?来不及了,她震惊到毫无反应,只在脑中擦过一个念头:他是人么?轻功如此高深,又全无杀气…不,是没有人的生机…

 正在此时,秋莹碧走出小屋,她一瞥见这人,原本冷漠的脸忽然间血全无,如敷了厚粉的死尸。她忽然颤抖起来,手不自觉地哆嗦,以致不得不把双手藏在身后死死扼住。竟然…竟然是他?!

 蓝飒儿发现了她的异常,感应到两人并非敌人,知趣地走开数步,远远观望。

 秋莹碧直直地盯住他,天上地下,此时别无他人他物,只有这个身影。魂牵梦系,竟至眼前。蓝飒儿在一边惊讶,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他走到她面前,布衣光头,安详地道:“莹碧,真的是你?”这句话一出口,他方觉沉睡了多年的那个世俗的陈樱鸿,又活了回来。他忘了出家的身份,忘了所有该说的言语。

 遗忘了半世的记忆,似乎打个哈欠就不经意地复苏。前尘往事,不再是触手难及的旧梦,它那么近,就在眼前,又真实得让人生疑。秋莹碧愣愣地退了一步,不知所措。他似乎悉她内心的一切,平和地道:“过去种种,因缘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话顺口自然地溜出嘴边,带动他的心情也缓缓沉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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