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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听到问话,君霁华抬头望向寒绪,后者灰白发凌乱得不像话,一脸怔忡,颊面竟有睡觉时留下的红印子,她想笑,角未弯,只笑在心里。

 “那你叽哩咕噜念什么?”

 她放下合十的双手,腮畔淡晕。“没说什么的,就说…希望它们早早超生,若再投胎转世,也希望投到好人家里去,能当人,就当好人,要是又当了狗,也要是条好拘,别去咬谁…”

 寒绪瞪着她,眉挑得老高,一时间无语。

 “你瞧起来像真醒了。”她螓首略偏地打量他,眉间一弛,像似也放心了。“今天还得再喝一帖药,这样周全些。”

 “哪儿来的药?谁开的方子?”他问声不沉硬,心想,她该不会蠢到请大夫来这儿看诊。“再有,你穿这身灰扑扑的旧衣干什么?这…这是男孩子的衣物,又脏又旧的,你以为女扮男装就能骗过‘天香院’那些人吗?别太天真。”

 她两颊红晕深浓了些。

 不看他了,她拾起小锄头,一下一下地刨开薄雪,再继续掘土,边道:“‘天香院’的姑娘们要是病了,请大夫诊治,所开出的药方我都会收着,那天从‘天香院’逃出时,我把一叠药方全带了,里头有治风、头疼、高烧不退、绞肠、胃病、下痢等等,我想…逃跑路上倘若病了,还能按着方子抓药,可以省下诊金…”努力掘地,掘掘掘,单手力道不够,干脆两手合握一起使劲。

 “我在另一间房的柜子里找到几件男孩子的冬衣和一顶布帽,衣袄很旧,尺寸也小,但勉强能穿,我把头发全在布帽内,把脸也抹脏了,扮成野孩子在街上跑比较不引人注意,然后就按着药方抓回三帖药,也买了一些干粮和馒头。”她飞快看了他一眼,咬咬瓣。“…我没从门口进出,都是钻那个小墙,没给谁看见。”

 寒绪头晕晕的。

 那种描绘不出的古怪感又掀,在内冲撞,连作几个深呼吸都不下。

 他和她皆落难,真要比,她的处境还较他危险三分,她人在城中尚未逃远,又是个娇弱、不懂武的小女儿家,不严严实实躲好,倒为他犯险买药、张罗吃食…她是…她是笨蛋吗?!早该自个儿逃了,还跟个病号窝在这里!

 她像是心细如发,有时却又太过天真、太轻易信任他人,真让她逃出“天香院”出去闯,怕也是出了狼窝、又进虎,前途堪虑!

 也不知自己气什么,她不“长进”那是她自个儿的事,有啥好恨?他不恨!

 头一甩,他气问:“你刨地干什么?”

 她动作略顿,静默一会儿才呐呐答道:“把狗全埋了。它们死都死了…放着不管,总是不好。”

 “它们本来要咬死你!”

 “…我没死。”好小声说着,她低头继续挖,袄衣袖口太短,出的两截细腕连同小手都冻得僵红。

 两道灼辣目光还没从她头顶心移走,君霁华感觉得出。

 实在不明白她哪里惹恼他,怎么才醒,他火气随即也醒了?但,这样算好事吧?证明他精神大好,病去身强。他若再昏沉下去,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杵在身侧试图“瞪穿”她的人转身走掉。

 本以为他要进屋休息,才一会儿时候,他又晃出来。

 一双兽皮制的手套忽而丢到她面前,君霁华惊讶扬睫,看到他手里竟还提着一把巨大的铁锄头。

 他撇撇嘴,一脸不豫。“老子躺得都快生锈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然后,她就傻了似的,怔怔地看他挥动铁锄刨地,他掘一次的深度,她的小锄头八成得掘上十多下才抵得上。

 “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你招子!”他脸上有可疑的暗红。

 君霁华连忙垂下细颈,不是怕他的言语恫吓,而是自己脸蛋也热热的。

 敛眉,缩颚,心绪有些浮动,她下意识继续挥动小锄头,才动了两下,一道鲁声音随即响起——

 “没瞧见手套吗?把它戴上!”

 她含糊低应,最后乖乖拾起手套。

 那东西对她而言是有些大,但确实温暖许多,十指不那么僵冷。“谢谢…”

 寒大爷别别扭扭地哼了她一声后,继续挥动锄头,扯疼伤口了也浑不在意。

 他没发现小姑娘又偷觑他,那双秋水映月般的眸子轻湛灵动,有着连她自己也未及察觉的柔软情愫…

 ***

 烧退之后,体内出,寒绪伤口复原之速加快不少,这两天已消肿大半,口子也不再渗血。

 窝在“鬼屋”的这些天,一切低调行事,除先前不得不起火煎药、烧水饮用,灶房是不生火的,所吃的食物不是干粮便是冷馒头,之后寒绪溜出去一回,带了两只烧鹅和一大包卤牛,当晚,君霁华跟着大快朵颐一顿,吃得很香,而这一晚还发生一件小意外,让她见识到“鬼屋”是如何“闹鬼”

 有两名喝醉酒的老汉不知怎地晃进巷内,该是认错回家的路了,在石墙外徘徊不走,其中一个还一股赖在门口。

 君霁华惊得不敢作声,心音如擂鼓,就怕他们发酒疯闯进来。

 然后…她就见“鬼”了。

 昏暗中,也看不清寒绪是怎么操纵的,只知他似乎扳动了好几处机括,先是响起一阵阵铁炼从地上拖过的声音,然后风惨惨,跟着“鬼”就腾升起来,在小前院飘浮啊飘浮,白白的、纸片般的薄影儿,长长的发丝,小三合院那道上锁的朽门忽而一开,赖在那儿的老汉眨着蒙醉眼回头一瞧,吓得险些气绝。

 最神来一笔的是,寒绪把灰白发全拢到身前,盖住大半面庞,他套上一件雪白宽袍,就这么学僵尸跳出去。

 那两老汉惊得惨叫连连,连滚带爬地逃出巷子。

 这两,君霁华一想起“闹鬼”小意外,笑气就威胁着要冒出口鼻。

 他是个怪人,脾气有些睛不定,说话不是气便是明嘲暗讽,有时又嬉皮笑脸,目光却充戾气,但有他作伴,她竟是定心许多。

 其实这样…很不好,她不能太依赖谁,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凡事只能靠自己。只是明白归明白,心里仍有依赖。

 “明早我要走了。你呢?”寒绪动动胳臂,故意拉扯肌伸展,布底下的刀伤在君霁华帮忙下换过几次药,虽未完全收口,状况已好上太多。

 君霁华微弯身子,正从井里打水上来,闻言,她两手陡滑,没能握住井绳。

 一道影子窜过来,长臂一伸,飞快捞住那条往井里掉的绳子,再一把将打水用的木桶拉起。

 寒绪将呈水的木桶放在地上,两臂盘,居高临下盯着头顶心还不及他口的小丫头。后者没有抬高脸容,眸光平视,神情似乎颇平静。

 伤已不碍事,他早该动身,却多留了几…这算什么?妇人之仁吗?竟替小姑娘家上心!

 他们俩是各自落难、萍水相逢,江湖道上,他很努力地求生存,而前途茫茫,生死不定,他的难关尚横在前头,哪能顾及到谁?

 “你呢?”咬咬牙,克制不住又问,绝不承认自己在担心,他仅是好奇。

 午前天光镶在她的额发、鼻尖和颊面上,那跳动的光点也在她此时扬起的眼瞳中静舞…寒绪忽而发觉,她像是从未笑过,这几一起当“沦落人”她神态总是静静的,受到惊吓,就白着一张脸,教他惹恼了,也白着一张脸儿…唔,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也没啥值得笑的事,她不笑,很正常,只是她哪天若开颜笑了,他还真想瞧瞧…咦?搞什么?怎胡思想到这边来了?混、混帐!想什么!

 “你到底想怎样?”他抹了把脸,掌心热,脸皮也热,问声鲁。

 君霁华又静了会儿才道:“我也要走的…”

 “走哪儿去?你父母双亡了,不是吗?哪还有家?”

 她细弱肩头颤了颤,语调飘忽。“我…我可以过江,到江北投靠叔叔一家。”

 寒绪两眼一眯。“既然有叔叔能投靠,当初为何会被卖进‘天香院’?”想骗他?再修练个三十年吧!“是谁把你卖了?”

 她抿不说,脸色沉静雪白,透着倔气。

 寒绪冷哼了声,嘲道:“没爹也没娘了,能投靠的亲人就那么一家,可人家不愿意让你靠啊!见你年幼可欺,还是个漂亮的女娃娃,谁出得了好价钱,自然卖谁。”边说边笑,目中无半点笑意。“你回叔叔家?哼,回得去吗?能回去吗?”

 …很好,好极了,他把她惹哭了。

 就连哭,她也安静得很,倒是他开始呼吸不顺。

 腮上挂泪,君霁华没去擦,只是僵着声,努力挤出话——

 “…叔叔是疼我的,可他、他是婶娘的上门女婿,是入赘过去的,说话没分量…他们还得养活自个儿的三个孩子,就顾不上我…”

 “被人卖了,还帮人说好话吗?你可真出息!”会气死!寒绪想抓住她狂摇,气得牙都快崩断了,一把无名火在中噗噗噗地腾烧。

 “叔叔和婶娘是不得已的!”她也不知为何要如此强调,仿佛这么想着,一直、一直这么想,心里便松快些。

 偏偏有人不让她好过。“不得已吗?”寒绪冷笑,吊儿郎当地耸耸肩。“你要想蒙骗自个儿,那我也无话可说。”

 君霁华鼻子,转身就走,一肩却被按住。

 “放开…”她打不赢,骂不出、说不过,眼泪一直掉,还不能跑开吗?

 他绕到她面前,五官被气得微微扭曲。

 他绝非暴躁易怒的子,但这小姑娘偏有本事让他很火大,恨得牙,随便掉个泪都闹得他闷气窒。

 “给老子说清楚再走!”

 “有什么好说?”一侧首就能咬他的手,君霁华磨着牙。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他按住火气,面庞严肃。“别告诉我,你想一直躲在这儿!”

 “有何不可?”

 “你这个——”寒绪张嘴正要开骂,话音陡断。

 他眉目一转峻厉,肌筋绷起,不等君霁华询问,已一把将她推往灶房。“走!”

 “寒——”

 “快走!”

 君霁华还搞不清楚发生何事,七条黑影已跃过后院石墙,个个提刀抡,来者不善。见状,她细背紧贴住墙壁,悄悄将身子缩进灶房内,大气都不敢

 小三合院的后院灶房可从另一道门通到前院,寒绪要她快走,此时高大身影状若无意地往左边靠,她看得出,他故意拿自个儿身躯遮住灶房那扇窄门,想掩护她从前院溜走。

 咬,头一甩,她转身跑掉,听到后头传来叫嚣——

 “寒绪,好你个狡兔三窟!绕这么一大圈才挖出你,算你行!”

 “不敢当,还是教各位找着了,不算行。”七个围一个,他身上还带伤,但寒大爷说话仍旧一副懒洋洋的调调儿。

 “闲话少说!那批南洋珠宝教你吃了去,老大要你吐出来,你要肯还那批货,乖乖回去见老大,那还有得说。”

 寒绪嘿嘿笑。“什么老大不老大?他先我,就别怪老子黑吃黑!”

 ***

 打起来了!

 当君霁华悄悄跑到前院,从小墙钻出去时,后院传出的打斗声清楚可闻。

 怎么办?怎么办?她…她完全帮不上忙啊!

 他对上那些人,能赢吗?若赢不了,那、那就让他逃吧!

 别被杀死、别这么轻易就送了性命!

 不要…不要…干万不能死…让他活、让他活、让他活啊…扶着墙面,她内心狂,不断跟老天爷祈求,这种无能为力且束手无策的感觉简直糟透,她泪水直淌,身子不住颤抖。

 泪睫一扬,发现有几颗脑袋瓜在巷口探头探脑,似乎听到巷底传出古怪声响。

 不行!

 这是寒绪的“鬼屋”!是他的!

 “鬼屋”在白天时候就该安安静静,不能教谁闯进去,要是发现那些装神鬼的玩意儿,一切都完了!

 她忽地朝巷口冲去,大伙儿眼睛不由自主全盯着她。

 一出巷子便是城中大街,街边摆卖字画、卖杂货的摊头。

 她在一处贩卖小乐器的摊子上随手抓了个铃鼓,问也不问价钱,便把钱袋中最后一块碎银抛给老板。

 “咦?这、这太多了!等等,咱还得找钱啊!”她没空理会,倏地又跑回巷口。

 一站定,她把布帽摘掉,一头乌丽发丝蓦然而下,圈托着她的小巧脸蛋。

 “…是个小姑娘哩!”

 “咦?真是啊!哪儿来的小姑娘,眼睛水灵的呀!把脸抹干净了,再好生打扮打扮,也是个小美人呢!”

 “唉,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落魄成这模样?”

 往巷底张望的百姓们被她引走注意,待她摇动铃鼓,开嗓卖唱,兼起步而舞,没谁再有心神去留意她模样落不落魄。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

 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

 霎时间天也暮也暮云也暮,斜地铺,回首生烟雾。

 这岂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哟!小姑娘唱情曲,情窦初开吗?有那么点儿意思啊!”“再唱啊!唱得好,大爷听得开怀,赏钱少不了你。”

 她歌声细腻,时而清脆,时而婉转。

 她唱的情曲,词句通俗易懂,能挑人心“天香院”里的姑娘们时常唱着,她们还说,没谁不爱这种柔软挑情的曲调儿。

 她会唱。她能唱。她记得好多、好多情曲,要她唱多久都不成问题,只要这些人专注在她身上,别去留意巷底的“鬼屋”那就好。

 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

 一对粉蝶儿花丛上翩相蹭。

 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颈。

 一对虎猫儿绣架上相偎定。

 觑了动人情,不允人心硬,偏该我冷冷清清,孤孤零零?

 她又唱又舞,手中铃鼓时摇时拍,小小一个乐器被她变化出好几种玩法。

 分分付付约定偷期话,冥冥悄悄轻将门儿

 潜潜等等立在花下,战战兢兢把不住心儿怕。

 转过海棠轩,映着茶靡架。

 唉呀,果然道——胆天来大。

 围观的人渐多,她连唱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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