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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抗美援朝战争打到第三年年底,郑霍山被提前解除了劳教。

 舒晓霁所在的烷西新生报》里面有一句话,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那张报纸郑霍山反反复复地看,那里面大都是新社会建设的功绩和旧社会的遗老遗少们洗心革面改造进步的故事,那里面有很多‘鬼变成人”的活生生的例子。郑霍山在读这些报纸的时候,常常苦笑,常常傻笑。他真的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个鬼,没有思想’没有血’没有感情,甚至没有面孔。而现在,他有了思想,泽东先生的著作让他知道了新中国是老百姓的新中国,舒南城的关怀让他感到了新政权的温暖,舒云展春风化雨般的话语让他体会到了人间温情。

 郑霍山从前对于中医不以为然,他是个无神论者,总觉得中医里面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一些玄玄乎乎的东西。中医治病,望闻问切听起来头头是道,但经不住刨问底,中药调理气血,也有一套理论,但同样摸不着看不见。他只能认为,中医药学靠的是经验,是积月累的病例举证,而从原理上讲,含混不清,杂乱无章。

 在大别山采药的时候,有一次他把他的这个看法同舒南城说了,说中医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舒南城想了一会儿说,是的,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认为西医就知其所以然了吗?

 郑霍山说,西医相对要明白一点,胃病就是胃病,肝病就是肝病,心脏病就是心脏病,炎症就是炎症。哪里有了问题,要么是一刀割去,要么是药攻病灶,头疼医头,脚痛医脚,直来直去,明明白白。而中医往往头疼医脚,脚痛医头,有点儿弯弯绕。

 舒南城说,你说西医明明白白,我且问你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你说,我们身上的血,它为什么是红的而不是绿的。

 郑霍山顿时语,半天也没有回答,最后才支支吾吾地说,这个问题,恐怕也不是西医能够说明的。

 舒南城说,看看,你们西医,动不动就输血、验血,还换血,可是你就搞不清楚这个血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一个小问题,也是基本的问题,你们西医都搞不明白,其实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说中医头疼医脚,脚痛医头,这正说明中医在探索病理药原方面的进步。中国有句老话,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什么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因为经络相关,血脉相连。殊不知,人的生命是个宇宙,头疼医脚,脚痛医头,正是追本穷源,即所谓治本。而你们西医所谓的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却往往只是治标,就好比割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郑霍山仰脸想了一会儿说,晚辈浅薄了。舒南城说,你浅薄,长辈也厚重不到哪里去。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关于中医西医,各有一套路径,前者往往曲径通幽,后者可能直奔要害。但老朽以为,这二者并非风马牛不相及,中西合璧,并非单指建筑。

 郑霍山说,伯父所言极是,晚辈受益匪浅。舒南城说,你要走的道路,最好是中西结合。

 以后舒南城去三十里铺看望郑霍山的时候,又给他捎去一份对他此生至关重要的中医典籍,那是一张人体经络图。舒南城说,我和你的宋校长曾师从江南名医完白树木先生,以完白先生的理论,人体其实就是一个宇宙,山川河田地草木好比人的骨骼血肌肤发,外部各自独立,内里实则相通,水涸则山枯,山枯则草木不生,草木不生则水土失,饥荒即为疾病,天地人皆同理。诚然,这些看法只是一种比照,完白先生继承前人医药成果,发现人体经络之间的物理联系,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即是这种联系的依据。人有病,、相、气、味以及纹、形、体、态皆有变化,如若内服之外,加以刺、烤灼、熏燎、推拿等手法,其效无疑更佳。这些东西你若掌握了,无论是学习中医还是西医,也无论外科还是内科实践,都有好处。

 郑霍山说,我这段时间揣摩,已经有了一些体会。特别是读主席的书,深刻地领会到,

 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内部,在于事物内部的矛盾。用这个思想指导医学,我明白了内因决定外因的道理,人的生命也是个宇宙,所谓病,多数来自于内部矛盾的演变。如果我们能够抓住这个规律,及时地解决或者防范这个矛盾,患病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

 舒南城说,很好,你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果然悟性很高。你在三十里铺的这两年,闭门读书内省,反而因祸得福,清清静静悟出了不少东西。现在外有保家卫国战争,内有百废待兴建设之役,正是政府用人之际,若你愿意轻装上阵,或可造福一方。

 郑霍山叹道,晚辈何尝不想融入新的生活,只不过戴罪之身,身不由己啊!

 舒南城说,贤侄不必多虑,共产重在表现。我听说三十里铺囹圄之人,多有积极表现争取宽大处理者。你倘若真能回心转意,识时务者为俊杰,世叔愿意为你奔波。

 郑霍山说,晚辈遵命。

 舒南城后来果然以皖西工商联合会的名义向三十里铺劳教农场乃至皖西地区行政公署反映了郑霍山的思想变化,三十里铺劳教农场也将郑霍山的表现向上做了汇报。鉴于郑霍山在政治上逐渐觉悟,有要求进步的表现,行动上积极配合管教干部,并且利用一技之长,在狱中为劳教人员甚至为附近百姓看病行医,颇得民众好感。皖西司法机关重新审理郑霍山案卷,决定减刑一年零两个月,提前释放,并赋予公民权利,恢复政治权利。

 郑霍山从三十里铺农场被释放后,先回了一趟老家。还好,家里在‘土改”和三反五反”中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家庭成分被定为上中农。这也得益于当年肖卓然纵横斡旋,串联江淮医科学校诸同学之家庭,捐款捐物支援709医院购买X光透视机,当时郑家捐洋钱二百元,在划分成分时,这二百元的捐款算作支持新政权。有功则奖,免除价值其二倍的田产,不在成分划分估算范围,否则的话,他家至少也是个富农。

 家中虽然对新政权的看法不尽相同,但是新政权没有像过去国民宣传的那样六亲不认杀富济贫,还是依据客观事实,劳动所得仍然受到保护,小康之家仍然小康,这让郑霍山再次刮目相看。

 从老家返回皖西城之后,郑霍山直接到舒皖药行上班了。舒皖药行属于公私合营质。舒南城的股份占了四成,另有几家包括梅山的汪尹更、寿的赵朗轩等人合占了四成,皖西行署的股份占了两成,舒南城为董事长,行署派了一个干部魏石开,担任药行的副董事长兼支部书记。药行里原先就有五六个共产员,舒南城本人也提出把自己的股份完全充公,自己作为一名公职人员领取薪金,但是他的这个请求被陈向真专员婉言谢绝了。陈专员说,公私合营是一种形式,是我们改造资本家和利用资本的一种手段,这种手段在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是非常必要的。并不是所有的资本家都有舒先生这样的怀。我们接受你们舒家充公了,对其他的民族资本家就构成了压力。到那时候,不是提倡也是提倡,不是命令也是命令了,那样就会给新政权的稳定带来负面影响。如此一说,舒南城才暂时放弃了将其资产充公的念头。

 郑霍山到舒皖药行任职,自己提出作为私方人员,但舒南城想来想去,还是劝郑霍山拿政府的津贴,算是政府方的工作人员。虽然政府方的工作人员比私方雇佣人员分红收入少了将近十倍,但是舒南城设身处地地为郑霍山着想,他考虑的不是收入,而有更深的打算。

 几经坎坷,郑霍山终于修得正果,在皖西城舒皖药行里担任一个门市部的经理,成了一个被改造好的人”

 上甘岭战役即将结束的时候,二十七师就接到预先号令,做了凯旋归国的准备,709医疗队奉命随行。直到这个时候,汪亦适和舒雨霏等人才回到了709医疗队。随着他们回到医疗队的,每个人还有一张组织结论:经调查了解,某同志在离队期间,未改变立场,未丧失气节,未发现异常表现,经受住了残酷考验。某某某同志为暴动归队,做出了积极的贡献。经二十七师政治部研究决定并报上级政治机关备案,某某某

 同志仍回原单位工作,职级待遇同前。在汪亦适的档案里,还多了一张卡片,那便是肖卓然在战场上宣布他火线入的记载。

 如此一来,汪亦适和舒雨霏等人就算正式归队了。第二天,709医疗队就上了火车。

 这一路上,火车上的人真是百感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内也有不同的想法。有激动、庆幸、向往、思念、急切,也有悲伤。

 汪亦适独坐一隅,两眼投向窗外,目光有些空。他的手里捏着一团酒棉球,下意识地擦着手背手指,一遍一遍地擦。似乎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有了安全感,直到这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活着回来了,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有了生活的求知望。他想知道的东西太多,梅山老家的父母,庭院里的栀子花,709医院的就医咨询室…

 肖卓然过来了,看看汪亦适手里攥着的酒棉球,再看看他投向窗外的目光,挨着他坐下了。

 亦适,你在想什么?

 汪亦适断开思路,扭头看看肖卓然,淡淡一笑说,千头万绪啊!

 肖卓然说,有没有想到一件大事?汪亦适说,未来的一切,对我来说可能都是大事。

 肖卓然说,工作,工作,我现在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两个字。没想到刚解放,就被派到战场上了。两年多啊,如果不是战争,这两年多的时间我们要做多少事情啊!我们足可以把709医院建设成像苏联老大哥集体农庄那样的医院,设备齐全先进,病房窗明几净,人员训练有素,环境美如花园。

 汪亦适说,不是还有丁院长他们在后方搞建设吗?

 肖卓然说,哈哈,他们不行。他们是老革命不错,打仗可以,建设医院不行。我们有了国家,有了政权,有了经济,就不能再搞那种游击医院了。一切都要按照苏联老大哥的先进样式来。

 汪亦适有点儿意外地看了肖卓然一眼,没有说话。

 肖卓然说,亦适,我需要人,我需要医术一的专家作为709医院建院的栋梁之材。你基础好,两年前在皖西排雷”已经赫赫有名。此次出国作战,虽然你被抓到了集中营,但对你我来说,因祸得福。我知道,你在集中营里是作为特殊人员对待的,你给美国鬼子当过助手,你使用过当今世界最先进的外科设备,也见识过一的外科手术。这一趟集中营,你简直就是留了一次学。第五次战役中,你给伤员做手术,我在一边看,心里很有感慨。你把美国佬的技术学来了,设备运来了,你简直就是老天爷给我们派到鬼子窝里的普罗米修斯!

 汪亦适说,你是这么看的?肖卓然说,我就是这么看的。作为一名领导者,我必须从最不利的事情里面看到最有利的因素。老革命们有一句话,叫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们,我们在战争中提高我们的业务水平。

 肖卓然说得慷慨昂,脸色红润。汪亦适多少感到有点儿意外。肖卓然是个热血青年,经常有舍我其谁马革裹尸的慷慨,这是汪亦适知道的。但是,像今天这样具体到709医院的建设问题,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那些老革命不行,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火车在郑州换车头,休息的时候,另一节车厢的舒雨霏告诉他,肖卓然已经被正式任命为陆军709医院的副院长了,而且定级为副团级。据说丁院长老病复发了,肖卓然回到709医院后,要全面主持工作。汪亦适这才明白,肖卓然要大展宏图了。

 二十七师部队回到皖西城,已经是出发的第十天了。离开郑州之后,部队换乘汽车,这下就热闹了。汽车都是卡车,有黄黄绿绿的老军车,有油漆斑驳的客用车,也有改装的电车。过了三十里铺,在离城三里的杏花坞,部队下车整队,将从风雨桥头徒步进城。

 天上下着濛濛秋雨,小城城西大道上,数万民众冒雨夹道

 穿着中山装的郑霍山也在的人群里。他举着一柄油纸大伞,给舒南城挡雨,自己的后背却了一大片。

 舒家两姐妹在雨中奔波,舒晓霁前挎着一架老式德国卡尔相机,跑前跑后,舒云展被她呼来唤去,给她遮镜头,帮她选角度。舒南城伫立雨中,一言不发。郑霍山此刻的心情,就像中药里的五味子,什么滋味都有。这人头攒动的大军,声雷动的场面,在风雨中飘扬猎猎抖动的旌旗,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改朝换代了。他这个从旧社会走出来的人,现在是站在新社会的大街上了。

 风雨桥就在百米开外,就在郑霍山的视线之内。风雨桥啊风雨桥,一步之差,人生道路的起点就是天壤之别!

 这段时间,郑霍山作为皖西专区录用的公职人员,在舒皖药行里当了一个门市部的经理。白天他是敬业勤恳的,收药、验药、炮制成药、售药,一丝不苟,从无差错。说实话,他并不想成为一个公职人员,他更愿意成为舒南城的私方雇工,这倒并不是因为私方雇工的薪水比公职人员多出十倍以上,他郑霍山不在乎钱,他是见过大钱的,而在于对于舒南城的感恩戴德和信赖。朦朦胧胧中,他也愿意成为舒家的一员。

 自从当年在三十里铺农场见到舒云展之后,他的心里就萌生了一颗种子。那时候他并不爱舒云展,但是他想获得舒云展,最初的念头甚至有报复的成分。但是,渐渐地,这种报复的心理被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取代了。舒南城不厌其烦地关怀,对他的心灵是一种冲击。这个慈祥的也是睿智的老先生,给他的关爱是真诚的也是行之有效的,他不能不感激,也不能不敬仰。然后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舒云展,对他的帮助是不动声又是无微不至的。在他还在三十里铺劳教农场坐牢的时候,她没有嫌弃他,她跟她的谈话是平等的,是尊重他的人格的,不像那个盛气凌人的小老四,也不像那个一本正经的小老三。在舒家四姐妹里面,最有淑女气质的就是老二舒云展。终于有一天,在舒云展秉承父命给他送药的时候,他鼓起勇气问了舒云展一句话,舒二小姐,你经常来看我这个劳教对象,难道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舒云展微笑着说,什么劳教对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父亲说你是怀才不遇,将来是大有作为的。

 郑霍山说,你也相信我会有作为?舒云展说,我为什么不相信?别人都说你是江淮医科学校的高才生,比肖卓然、汪亦适他们还要略高一筹呢!

 郑霍山叹了一口气说,此一时,彼一时啊!我如今已是阶下囚,略高一筹又有什么用?

 舒云展说,你不要这样想。你是一个行医之人,只要你觉悟过来,政府是不会抛弃你的。

 郑霍山突然问了一句,舒老二,假如我释放了,能够为老百姓做事了,你会怎么看我?舒云展说,我?我当然求之不得啦!郑霍山说,你为什么求之不得?舒云展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希望你好了。

 郑霍山抓住机会,穷追不舍说,我关心的是,你会抛弃我吗?

 舒云展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郑霍山笑了说,舒老二,叶公好龙啊!

 舒云展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过了好长时间才说,你说的我不懂。

 郑霍山说,你等着吧,我会让你懂的。自那以后,舒云展就再也没有单独到三十里铺探望郑霍山了,而父亲并没有察觉,时不时地派她给郑霍山送药送书,有时候还送吃的东西。她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郑霍山如此关心,只能理解为受人之托,那个人应该就是杳无音信的宋雨曾。父命难违之下,她只好生拉死扯拽着小妹一起去,结果常常被小妹奚落。舒晓霁有一次毫不留情地说,二姐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是看上了那个劳教对象?我警告你二姐,你要是把劳教对象引回家,可别怪我跟你划清界限啊!被小妹这么一说,舒云展自然恼怒。可是奇怪的是,她越是恼怒,越是在心里恨恨地谴责小妹,越是觉得小妹的话好像戳到了她的痛处。这种感觉很奇怪。在舒家四姐妹其他几个人的眼睛里,那个郑霍山简直一无是处,简直不可救药。而恰好是一无是处和不可救药的郑霍山,越来越引起了她的好奇、注意、兴趣,乃至好感。一无是处往往是表面现象,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心,一个当年在江淮医科学校有口皆碑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可能一无是处,怎么可能不可救药?这种活思想在脑子里转久了,她居然发现她

 惦记上了那个郑霍山,居然一曰不见,如隔三秋!

 舒云展内心的这些微妙的变化,郑霍山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他在舒皖药行供职,每天要向舒先生禀报白的生意状况,多半都是他到舒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舒云展见到郑霍山,多了几分客气,却少了几分随意。客气之中有了几分见外,见外的里面多了几分矜持。而这矜持,实际上就是未雨绸缪。

 终于,人们远远地看见了雄壮威武的队伍,唱着战歌,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风雨桥头。

 雨在下着,风在刮着。队伍越来越近,风雨桥头两边的人心里都在烫着。陈向真已经驱车往返风雨桥头几个来回了,他同二十七师的首长和709医疗队的主要领导都已经见过面了,这会儿重新回到队伍的前列,继续履行着总指挥的职责。忙里偷闲,陈向真转脸对舒南城说,舒先生,今天整个皖西城都是激动的,但是最激动的恐怕还是你老人家啊!

 舒南城点点头,微笑道,按说应该是,不过老朽这心里还算平静。

 陈向真说,舒先生是经过大世面的,心中波澜不形于啊!

 舒南城说,陈专员夸奖。不过年纪多了一把,油盐多用了几斗,有了些定力而已。

 说话间,队伍已经近,前方大,鼓乐骤起,鞭炮腾飞,彩屑如雨,烟雾缭绕。大队人马井然有序齐步通过,两边依次是二十七师首长、各团首长和医疗队的领导。陈向真率领皖西地区政军主要领导和社会贤达名纷纷上前,握手寒暄,一一接见。路两边口号此起彼伏,英雄归来!向志愿军英雄学习,致敬!感谢最可爱的人!等等。挥动的拳头如同一片摇曳的森林。

 就在这一切都在热烈而有序地进行着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队伍里飞出一个人来,径直奔到舒南城的面前,抱住老先生,嚎啕大哭。来人是舒家大小姐舒雨霏。起先大家都当是父女相见,悲喜加,哭一场也是情理之中,岂料舒雨霏哭起来就没有个完,眼泪鼻涕抹了父亲一身,而且哭得一阵紧似一阵,哭得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乃至脸色泛青,手脚冰凉。舒南城察觉不对劲了,扳起女儿的肩膀说,雨霏,雨霏,你是怎么啦,活着回来,应该高兴才是啊!

 舒雨霏说不出话来,只顾山摇地动地哽咽。舒南城紧张了,茫然四顾,又问,怎么啦孩子,难道,难道云舒她,她、她没有,回来吗?

 说这话时,舒先生的嗓门也有些异样,居然几分颤抖,几分嘶哑。爸爸,我回来了!

 恍惚中,舒先生听见身边不远处,一个甜甜的声音响起,举目望去,老三舒云舒背着背包,就在对面笑地看着他,老三面如桃花,神清气

 舒南城久久地看着老三,久久地拍打着老大的肩膀,不住老泪纵横,泪水婆娑中,笑了说,孩子们,都回来了,回来了,好啊,孩子,别哭了,咱们回家吧!

 这边上演亲人团聚的一幕,那边忙坏了舒老二和舒老四。舒晓霁上蹿下跳,冒着秋风秋雨,一口气拍了两个胶卷,这才由舒老二拽着找到了父亲和另外两个姐妹。舒老二说,这个场面千载难逢,赶快给我们家拍个照片啊!

 舒老四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只来得及同大姐和三姐打了个招呼,就开始选角度调焦距,一切准备就绪了,正要按下快门,却又停住了,捧着照相机,抬头向舒南城的身后喊,喂,郑先生你闪开点,没看见我们在拍父女重逢吗,你挤在镜头里算是怎么回事啊!

 举着油纸大伞的郑霍山遭此呵斥,顿时尴尬起来,举着伞不知所措。正要把伞交给舒云舒,被舒云展一把拉住说,你就站在这里!舒云展对舒晓霁说,老四,你就这么照,人家在给爸爸打伞呢!

 舒晓霁瞪了舒云展一眼,想要发作,又忍住了,口气很冲地说,那好,你也站进去,站在他前面!

 四

 医疗队从朝鲜战场带回来许多医疗设备,最先进的都是汪亦适等人从美军维丽基地搞回来的。这就使得医疗队的同志回来之后,颇有一些衣锦还乡的感觉。

 丁范生因为战伤发作,一边工作一边理疗。对于肖卓然归建,心欢喜,代肖卓然,要把医院的领导重担挑上去。分工的时候,还特意强调,肖卓然有文化懂业务,又在朝鲜战场上受过锻炼,表现很好,是栋梁之材,要放手使用。

 以后肖卓然才听程先觉说,在他们离开709医院这两年里,丁范生同政委于建国闹得不可开。丁范生坚持白手起家,美其名曰为国家分忧,医院的业务基本上还是战争年代那一套。丁范生脑子一热,就要往外派一个医疗队;脑子一热,就把上面分配的医疗设备指标让给了地方医院。于建国争夺医院的领导权,坚持总支书记有最后的拍板权。丁范生不吃那一套,私下里说,有些同志不懂业务,还要到处手。什么最后拍板权,弹琴!我是一院之长,在709医院,我说了算!话传到于建国耳朵里,于建国自然很恼火,放出话来,什么不懂业务,谁懂业务?他那两下子,挥挥大刀片子还凑合,搞医院整个一窍不通,来当医院院长纯粹是点鸳鸯谱。

 两个一把手把关系闹到这个份上,医院的风气自然就好不起来,一会儿是丁范生占了上风,丁范生身边的人便多了起来;一会儿上面发话了,要加强的领导,加强思想政治工作,于建国占了上风,于建国身边的人又多了起来。秦莞术是个纯粹的业务干部,只负责医务工作,两边和稀泥。其实他对医院建设是最有发言权的,可他偏偏手里没有权,要听这两个从林弹雨里打天下打出来的一把手吆五喝六。有一次因为一个干部提升的问题,丁范生同意把他从司药提升为连级军医,于建国坚决不同意,在会上争得面红耳赤。丁范生历数这个干部如何如何优秀,当初在淮海战役的时候就是模范卫生员。于建国则坚持说,这个人在药房不能坚持原则,把很多好药送了人情,这样的同志不仅不能提拔,还要调离药房,建议调到军人服务社当管理员。丁范生气急败坏,把桌子拍得咚咚响,指着于建国的鼻子说,我们在淮海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对同志还有没有感情?

 于建国也把桌子拍了起来,声俱厉地说,要反对宗派主义。我们不能搞老上级老下级的庸俗关系。战争年代我们要互相照顾,但是不等于和平时期还要搞互相包庇。现在我们709医院的风气很不好,谁是二十七师的,谁是地方部队来的,谁是留用人员,都快搞成小集团了。在这个问题上,你丁范生同志要负主要责任!

 丁范生暴怒,张口就来了一句,妈那个巴子,你说谁搞小集团,老子毙了你!

 于建国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丁范生,你不要撒野!这是的会议,不是市井街头!

 一次总支会议被开成了两军对垒骂街吵架,这是709医院建院以来前所未有的,也从此拉开了709医院两派斗争的序幕。事情后来闹到皖西地区专员兼警备区政委陈向真那里,陈向真把两个人都叫去,黑着脸把他们训了一顿。陈向真说,这都是战争留下的后遗症,没有仗打了,你们这些赳赳武夫的皮就了,就不安分了,就争权夺利了。你们是把自己的同志当敌人,还想打搏战是不是?找不到北啊!

 于建国姿态稍微高些,先做了个自我检讨,说我这个政委没有水平,没能够把一班人团结住,我负主要责任。但是丁范生这个同志确实不好相处,动不动就摆老资格。我恐怕很难和他好团结。我要求组织上把我们分开。

 丁范生气呼呼地说,要滚蛋你滚蛋,反正我是不离开709医院的。这个医院是我一手创建的,我生是709医院的人,死是709医院的鬼。老政委你看着办吧。

 陈向真最后采取了个权宜之计,先是把于建国送到省委校学习,待志愿军医疗队归建,索让丁范生离职养伤,让肖卓然全面主持工作。丁范生一看势头不对,后退一步,主动让权―一是落实陈向真的意图;二是向肖卓然做出姿态,笼络肖卓然的感情。此刻丁范生似乎有些明白了,和平时期的建设不比打仗,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对于他丁范生来说,争取到年轻人肖卓然的支持,对他来说,将是至关重要的。

 哪里料到,肖卓然上任伊始,就旗帜鲜明地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上去了。

 五

 肖卓然在709医院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章立制。

 709医院虽然组建几年了,也有了一些规章制度,像政治学习制度,思想汇报制度,组织生活制度等等,但多数都是属于意识形态管理方面的,具体到业务工作,有一个医务会议制度,遇到重大任务,或者紧急任务,都是医务会议讨论决定。肖卓然调阅了他们离开709医院到朝鲜战场这两年的医务会议记录,发现这两年的医务会议开得很不规范,有时候讨论的是大事,有时候讨论的是小事,连给什么病人用什么药、哪个科室增加机器设备这类蒜皮的小事也上医务会议讨论。而讨论的结果,往往都是一把手拍板,不是丁范生说了算,就是于建国说了算,个人的意见成为会议的决议。因此在讨论的过程中,与会人员往往都是提前摸清了一把手的态度,以一把手的意见为意见。这样的会议,其实就是一种形式,走的是过场,开不开结局都是一样的。而无论是丁范生还是于建国,对于医务都是外行,在处理医务问题上,往往凭借自己的直观感觉,或者说凭着自己的好恶和感觉。譬如说在购买医药的问题上,因为皖西医药界出了个‘土改积极分子”马富金,马富金是个民间郎中,在‘土改”中不仅把自己家里三十亩农田地契交给了土改工作队,而且积极揭发检举别人家藏匿的财产,所以成了‘土改积极分子"。丁范生从脘西新生报》上看见了马富金的事迹,脑子一热,在医务会议上提出来,‘用人要用这样的人,买药要买他家的药”不仅把马富金家里囤积的几十种中草药系数收购,还将马富金本人聘请为709医院的编外采购员。

 肖卓然越琢磨越觉得这件事情做得很荒唐,后来组织调查,709医院花了人民币新币一百多万元从马富金家里采购的中草药,有一多半根本就不算中药,充其量不过是民间巫婆神汉跳大神使用的所谓的种草圣木”这些东西别说药效,往往还可能起反作用。

 肖卓然当即做出批示,一,立即停止使用从马富金家购买的中草药;二,立即解除聘请马富金为709医院编外采购员的合同;三,立即建立药品采购制度,除了从军队医疗卫生系统和皖西公私合营医药公司正规系统进货以外,一般不从民间采购,确实需要的特效药和特种药,必须经过专门的鉴定组和定价组,履行鉴定和定价程序。这些药品的使用,必须由鉴定和定价人员签字,为的是,如果在医药质量和价格上出了问题,责任明确,谁违规谁吃不了兜着走。

 重新担任业务股长的程先觉,拿着这份批示,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先问问丁院长?

 肖卓然眼睛一瞪说,问什么问,现在是我在主持工作。先斩后奏,事情就做成了。我们去问他,他要是不同意,就搞成夹生饭了。

 程先觉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征求一下丁院长的意见,他要是不同意,可以慢慢做工作,总比这样把生米做成饭要好。

 肖卓然脸的讥讽说,程先觉,你可真会察言观啊!你还是小看了我这个常务副院长。我跟你说,像丁范生那样的老八路,在医院这样讲究科学讲究知识的地方,他是行不通的。涉及到医疗问题,我就是要说了算。你要是觉得我的意见没有办法执行,那好,你可以把它交给你们业务股的赵医生,从现在开始,他代理你的职务,直到你能毫无保留地执行我的命令为止。

 程先觉推推眼镜,不屈不挠地说,我个人进退去留无所谓,但是我劝你还是做事慎重一点。丁范生是老革命,他定下来的事情被推翻了,肯定不舒服。他就在本院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什么就不可以先汇报一下呢?他知道都不知道,你就把他全盘否定,他事后知道,连台阶也没有一个,他就是同意也不同意了。

 按说,程先觉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而是入情入理。但是肖卓然就是听不进去。肖卓然儿没有把程先觉的话当一回事,就在同程先觉谈话的当天上午,就在院务会上宣布了他的批示。秦莞术等人都是搞医的,比较单纯,认为肖卓然的意见是对的,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会议还没有结束,程先觉就知道一场好戏就要开始了。程先觉在会上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把自己的目光躲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他在琢磨肖卓然。他百思不得其解,肖卓然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这是一看就能明白的问题,你新官上任就烧三把火,而且你毕竟还是个副职,丁范生还是709医院的一把手,你逞什么能?这不是明摆着跟丁范生唱对台戏吗?难道仅仅因为你从战场上下来,档案里多了几张立功卡片,就足以同丁范生分庭抗礼?那也太幼稚了。丁范生是什么人?丁范生打的仗比你做的梦都多,比起丁范生身上的伤疤,你那几张立功卡片就是擦股纸。

 程先觉揣摩出肖卓然的真正用意是一个月以后了。一个月以后当肖卓然的一系列建章立制的意见被709医院总支正式通过的时候,程先觉才恍然大悟。肖卓然就是要顶风上,就是要在丁范生还来不及反击的时候把他的管理思想公布于众,形成既成事实,防止他的建院方略胎死腹中。肖卓然就是要以这种强硬的姿态在709医院的政治舞台上正式亮相。

 六

 丁范生离职住院,就住在本院的一外科。一外科开辟了几个高级病房,并且有专门的小灶,其生活开销从供给制的医院大食堂中支出。丁范生等人住进来之后,小灶的厨房成天烟熏火燎,每天都要做十几个人的饭菜,因为丁范生和同住在高级病房里的另外三个老革命的家眷也进城了,每家至少有一个护理亲属,另外,每天都有人来看望,丁范生等老革命好客,供给制的习惯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饭大家一起吃。

 程先觉跟在肖卓然的股后面到高级病房向丁范生汇报的时候,丁范生的病房里还有一个人,是内一科医生陆小凤的爱人张宗辉。张宗辉的脑袋离病上的丁范生很近,似乎在讲着悄悄话,很私密的样子。丁范生面前的小茶几上,放着五颜六的水果和点心,好像是张宗辉送来的。程先觉从病房小门上面的玻璃窗上看见了这个情景,马上转身把肖卓然拉到一边说,看样子有人已经来汇报了,这个时候,恐怕丁院长正在火头上。我看是不是可以这样,你先不要出面,我先去探探口气,吹吹雨再说。

 肖卓然背着手说,何必!君子坦,小人常戚戚。我做事向来敢作敢当,从不掖掖藏藏。他既然知道了,我就开诚布公地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程先觉说,人怕当面,事怕当时。万一他一时不能接受,发作起来了,彼此都不好下台。

 肖卓然挥挥手说,多虑!你把丁院长看成什么人了?丁院长是老革命,老革命是有觉悟的,也是有怀的。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完,拨开程先觉,起长腿,走到丁范生的病房前,连门也没敲,不由分说就推开了。

 丁范生正在听张宗辉叽叽咕咕,见肖卓然突然出现,吃了一惊,愕然地看着肖卓然,半天才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说,肖副院长,你理万机,还有工夫来看我这么个老弱病残?

 肖卓然站定,两只手叠在肚子上,话是对丁范生说的,眼睛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宗辉。肖卓然说,我是来向丁院长汇报的。我估计在我还没有通过组织程序正式汇报之前,已经有人把上午的院务会决议向丁院长打小报告了。

 丁范生说,胡说,你肖卓然是什么意思?我是个住院的人,难道同志们来探视一个病人,也是打小报告?

 肖卓然说,要不,我在外面等一会儿,等张宗辉同志探视完毕,我再进来?

 张宗辉面红耳赤,马上站起来说,不,不不,肖副院长,丁院长,你们谈工作吧,我先走了。

 张宗辉出门之后,丁范生说,肖副院长,今天你是不速之客啊,门都不敲一下就闯进来,这不是你们知识分子的礼节啊!

 肖卓然说,那我退回去敲门,等丁院长允许之后再进来。

 说着,就要出门。

 丁范生说,扯淡!我这个大老,没有那么多臭讲究!坐下,说,来找我要说什么事?

 肖卓然坐下,又招呼程先觉坐下,然后淡淡一笑说,我有理由相信,我要说的话,其实丁院长已经知道了。

 丁范生靠在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肖卓然,看了一会儿才说,笑话!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说什么,我怎么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肖卓然说,那好,我就正式向你汇报一遍。然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尤其是上午通过的三点决议,陈述得十分详细。他本以为丁范生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丁范生如此平静。丁范生说,你的意思是,以后本院就没有采购的权力了?

 肖卓然说,有,但不能靠个人大笔一挥就决定了,必须通过鉴定和定价。

 丁范生说,那谁来最后决定?肖卓然说,制度一旦建立,我们领导干部就可以腾出手来,放手靠制度约束。

 丁范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肖副院长,你是不是认为在买药这个问题上,我丁范生有贪污行为?

 肖卓然说,丁院长,要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丁范生脸一黑说,你是什么意思,未必你真的认为我有什么违法纪的行为?

 肖卓然说,我说真话,我绝对不认为丁院长在收购马富金药材和使用马富金方面有私人利益。但是,这仅仅是指今天以前。我相信丁院长今天能够保持一个共产员的觉悟,不等于我相信丁院长明天仍然能够保持;我相信丁院长在这件事情上大公无私,不等于相信丁院长在那件事情上大公无私。

 丁范生说,哦,你还是不相信我这个老革命,那你相信谁?

 肖卓然说,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只相信制度。我们不能让个人的权力太大,谁也不要去争那个最后的拍板权。我们共产人也是人,是人不是神,我们不可能永远那么明白,永远那么纯洁。用制度管人,而不是用人管制度,这也是对我们大家包括对你这样九死一生的老革命的保护。

 丁范生突然发作,一拍沿说,岂有此理!你肖卓然太过分了,你想造反吗,你想夺权吗?门都没有。你野心太大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什么是制度管人?花言巧语,兵不血刃,抢班夺权!不行,我要出院,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要回至I”我的办公室,今天晚上就召开总支会议!

 说着,他当真从病上跳下来,手舞足蹈地喝令程先觉,还愣着干什么,帮我收拾东西,我现在就要上班!

 程先觉和肖卓然面面相觑。

 七

 在一个暖花开的日子里,汪亦适和舒雨霏结婚了。汪亦适娶舒雨霏,是汪舒两家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最初还是汪亦适挑明的。

 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婚礼是在梅山船儿冲举办的。按照当地风俗,这年的正月十六,在船儿冲汪家祠堂办了六六三十六桌酒席,前来庆贺的,除了汪、舒两家亲朋好友,还有皖西专区的专员陈向真,709医院来了十多个人,丁范生和于建国都参加了婚礼。

 童颜鹤发的汪老太爷那天离开了病,居然不咳嗽了,穿戴整整齐齐,长寿眉下的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听说陈向真专员来了,专员相当于过去的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要跪下去磕头,陈向真和梅山县长余文周赶紧上前搀起。陈向真说,老人家,我们共产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公仆,不兴磕头作揖。

 老太爷耳朵倒是不聋,但是话没有听明白,大声问,大人说甚,公仆是甚?

 余文周县长说,公仆就是勤务员,是给老百姓办事的。

 老太爷还没有听明白,又问,是给老百姓办案的?那还是衙门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就是好官啊!说着又要磕头。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了^老人家糊涂了,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站在老太爷身边的汪尹更和舒南城对视一眼,想要上去把话题扯开,陈向真却不介意,向他们摆摆手,和颜悦地对老太爷说,老人家,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些共产的干部,既不是官员,也不是衙门,我们就是来给你老人家当晚辈的。我们是人民的儿子,人民就是我们的父母。

 老太爷说,自古知府县衙是父母官,哪有父母官给平头百姓当儿子的?你这官啊,不是假的,就是当不长。

 老太爷这一句话,就像平地里响了个炸雷,把二百多号喝喜酒的人都炸懵了。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都在暗中捏了一把汗。汪尹更说,父亲,外面风冷,快让贵客进屋吧!

 陈向真环顾四周,朗笑道,好啊,我们这些公仆,一到船儿冲,老人家就给我们上了一课。

 汪尹更说,请陈专员海涵,家父年事已高,老糊涂了。童叟无忌啊!

 陈向真笑笑说,汪先生不必多虑。谁说老人家老糊涂了?老人家清醒得很。余文周同志,你我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人民公仆,可是我们这些公仆衣冠楚楚,前呼后拥,高高在上,哪有不干活的公仆?老人家看在眼里呢。

 余文周说,我们这些公仆今天是来喝喜酒的,是来做客的,当然不用干活。

 陈向真笑道,你是说,平常你就干活了?余文周说,当然,农忙季节,我们县里的干部全部下派到农村,帮助农民干活。

 陈向真说,好,好,好,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天的星星都在看着我们啊!我希望我们的干部都能像个真正的公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夙兴夜寐永不欺心。要让老人家相信我们,相信一辈子。掌声四起。

 参加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婚礼,当然少不了驷四马”中的另外三匹。以后程先觉说过这样的话,陈向真这个人确实是真共产,确实是帅才,任何场合都是宠辱不惊游刃有余一这是后话了。陈向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在江淮省城逝世,除了官方的吊唁团,皖西市老百姓两千多人自发陆续到省城为这位皖西市的老革命、后来的省长送行,哭声一片。陈向真夫妇一身清廉,没有任何不明财产,引起一家国外媒体的强烈兴趣,经反复调查,此情属实,非官方粉饰。陈向真现象一时被传为美谈,这是后话了。

 八

 对于丁范生,肖卓然的感情越来越复杂。一方面,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丁范生是一个有过赫赫战功的老革命,同时对自己也有知遇之恩。可是,他还是不能和他水融。他渐渐地明白了,他同丁范生不是一路人,丁范生是个感的革命者,他是个理性的革命者,在革命这条道路上,方向虽然一致,走法却不尽相同。要么是他校正丁范生的步伐,要么是丁范生拖着他前进,而无论是改变丁范生和被丁范生改变,都是不可想象的。

 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他对丁范生的看法又降了一个层次,这个口口声声为国家分忧、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的老革命,在住院期间,享受高级病房不说,还开了小灶,经常邀集老战友在小灶里吃吃喝喝。这不是腐化堕落是什么,不是贪图享受是什么?战争年代你吃过苦立过功不错,但是这不等于你就可以无原则地消耗国家财产。那一次,因为订立制度问题,肖卓然同丁范生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他甚至想到了辞职。在丁范生叫嚷着要出院之后,他冷静下来了。他决定同丁范生战斗到底,他绝不能被丁范生吓倒,绝不能因为个人感情放弃原则。

 丁范生果然提前出院了,当天晚上并没有召开总支扩大会,因为于政委在省委校学习,肖卓然不同意开会,秦副院长出差,政治处主任在市里参加一个会议,总支扩大会根本开不起来。

 那一夜,肖卓然不知道丁范生是怎样度过的,但他自己却是辗转反侧,几次翻身下找烟,一如当年在朝鲜战场为了克制生理需求半夜找酒喝,以至于舒云舒穿着睡衣摸他的脑袋。舒云舒说,现在好了,现在我们有了工具,有了药,我们再也不用忍受那样的折磨了,你还熬煎什么呢?他说,你不懂,我不是又想那个了,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那个了。

 舒云舒吃了一惊,蹲下来问他,你怎么啦?你过去是那样的旺盛,那样的充情,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说是啊,心里不舒服,不知道是我出了毛病还是丁范生出了毛病!这真是一个泥腿子,外行领导内行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我们的事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

 舒云舒不仅吃惊了,更加紧张了。舒云舒说,你小声点,你可不能有这样的思想,不要说说了,想都不能想,想想都是错误的,想想都是有危害的。

 他说,不行,我得想,你知道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凡是不明白的事,不让我想是不可能的。

 舒云舒说,那你就想吧,可你千万不能把你的想法说出去。

 他说,为什么,难道我要戴着假面具吗?舒云舒说,不是戴着假面具,是因为你的真面具还没有做好。

 第二天早上,丁范生就派程先觉把他叫到院长的办公室。院长办公室在二楼,他的办公室

 在三楼,就几步的路,但是丁范生就是不来找他,他路过丁院长办公室的时候丁范生也不理他,他刚刚上楼,程先觉就被派过来了。他看着程先觉的脸,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一副公事公办的平静模样。他觉得好笑,你老丁摆谱啊,搞这一套干什么,兴师动众,耀武扬威,你还是虚弱啊,你要是真理在手,就用不着搞这些花架子了。看我,光明磊落,从容不迫。你能做得到吗?

 在丁范生的办公室里,丁范生坐在黄漆办公桌后面,连让座都没有,开水也没让勤务员倒一杯。肖卓然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坐下,等待丁范生发作。果然,丁范生一开口,屋里的空气就有了火药味。这正是隆冬季节,外面雪花飘飘,室内煤炉子上烧着开水,整个房间,弥漫着二氧化碳。丁范生说,肖副院长,翅膀硬了啊,敢于斗争了啊!

 肖卓然不卑不亢,没有吭气。丁范生说,你知道我昨天夜里在做什么吗?

 肖卓然说,我又不是诸葛亮,不会神机妙算,不知道丁院长在做什么。

 丁范生说,你应该知道的,知己知彼嘛。我告诉你,我昨天夜里在骂你,把你的祖宗八代都骂了。小人得志,张狂轻薄,出风头,阴谋家,野心狼,踩别人的肩膀,登自己的阶梯。啊,肖卓然,你觉得我说的这些是事实吗?

 肖卓然苦笑说,也许吧,我的嘴脸,有时候我自己都看不明白。

 丁范生说,说真的,那一阵子我对你充了厌恶。可是骂着骂着,我觉得不对劲,我和肖卓然怎么啦?是阶级敌人吗,不是。有杀父之仇吗,不是。有夺之恨吗,不是。那么肖卓然要干什么?原来是要抢班夺权,是要发号施令。所有问题的症结都在这里。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就是想做点儿事情,就是想扭转一下风气,就是想把医院的建设走向规范化的道路。

 丁范生踱着步子说,哦,你是那么清正廉明,我还是没有想到。可是,你想让医院走上规范化的道路,难道我丁范生就是绊脚石,就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你想规范我就不想规范?我想规范,但是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你既然提出来从制度下手,只要你说得对,我难道会执不悟?你为什么就不能先跟我通气,得到我的理解,争取我的支持,那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肖卓然老老实实地说,程先觉曾经提出,要先向你汇报,但是我怕你们这样的老革命脾气大,一旦在你这里说不通,就搞成了夹生饭,事情反而更复杂了。所以…

 丁范生说,所以你就利用了你主持工作这么个小小的机会,先把生米做成饭,既给我一个下马威,同时也以一个铁腕强硬者的身份登上709医院的政治舞台。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肖卓然如坐针毡,汗浃背,支支吾吾地说,丁院长,我不认为…

 丁范生突然停止踱步,回过头来,一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肖卓然说,肖副院长,你认为什么?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请你记住,在709医院,我是一把手,你想做事,只要是正确的,我就会支持。得不到我同意,你做任何事情都是休想!

 肖卓然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刚刚通过的几项决议,您是不是同意?

 丁范生说,在我缺席的情况下,你们做出的任何决议一律无效。如果你想下这个台阶,重新打一个报告,我可以同意开会,重新研究。肖卓然的脸皮顿时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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